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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孤:计天来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徐春林

  编者按:本文是以赣西北修水县遗孤计天来的真实故事,进行创作的小说。除部分情节虚构外,故事基本真实。

  古老的巷道,一名六岁的小姑娘向街道的这头奔跑而来。她的脚步有节奏地在石板上弹跳,脸上写满了笑容。“计天来考上大学喽!计天来考上大学喽!……”甜蜜的童声在小巷里回荡,余音在小镇上空扩张,之后慢慢地消失了。

  计天来是谁?小姑娘为何表现得如此兴奋。你容我慢慢道来。两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在报社编辑部,正在收拾着办公桌上凌乱的书稿。一个女人喘着粗气冲了进来。“记者同志……”她的脸色有点苍白。“有什么事情你说吧!”我让她坐下来,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故事从22年前开始说起吧。具体时间应该是1991年之前。到底是1990年,还是1989年,没有个准数。她没有告诉我,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女人没说,计天来也就永远没有了出生的准确时间。不过这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

  这里是赣西北一个叫凹背的贫瘠小山村。三更时分,对面半山腰上一户人家点亮了油灯。紧接着有婴儿的啼哭声。大约过了半小时,木门“咔嚓”一声打开了。一个男人蹑手蹑脚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什么。这该死的天气,昨晚入夜时分还月悬高空,现在却下起了毛毛细雨。不时还刮着狂风。男人没有带照路的灯,匆匆地朝着黑夜深处急速而去。他就像一只夜耗子,好像眼睛能够透视整个黑夜。

  天色开始有了亮光。村东头的陈详嫂被门外的鞭炮声惊醒。陈详嫂的丈夫张汉贵是个懒得有名的男人,村人形象地比喻说,他是懒得屁眼的蛇(蛔虫)要人扯。他要不是娶到陈详嫂这么好的媳妇,恐怕早就饿死了。陈详嫂摇了几下张汉贵的胳膊,张汉贵的呼噜声比外面的鞭炮声还响。陈详嫂又朝着他的大腿上蹉了一脚,张汉贵只是“恩”了一声又睡着了。“这短命贵……”陈详嫂愤怒地骂着。外面的鞭炮声还没停。陈详嫂顺手在床头架上扯下一件毛衣披在肩膀上。冬天了,外面很冷。推开木门栓,冷风从门缝里胀了进来,一股刺骨的寒冷夹杂着刺鼻的硝烟味迎面扑来。陈详嫂呛得连咳数声,身体连连颤抖得摇晃起来。鞭炮声止,浓烟还未散尽。陈详嫂发现门口正中放着一个篮子。她上前提起来一看,心里咯哒一下,蒙了。这是一个刚刚生下来的婴儿。陈详嫂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她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抱起孩子,迅速关上了房门。“汉贵,汉贵。”陈详嫂异常的叫喊,终于把张汉贵的魂招了回来。“你吵命,还让不让人睡了啊。”“你看,有人送孩子来了。”“什么?”张汉贵一下子没有了半点睡意,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

  张汉贵和陈详嫂结婚二十三年,现在都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至今没有孩子。不是陈详嫂不会生,是张汉贵没有生育能力。你别看他牛高马大,在这方面他已经不再可能。一个男人一旦在这方面出现了问题就会生不如死。可张汉贵的问题真是个另类,不是失去了正常的生理能力,而是有效的精子无法输进女人的体内。这事,张汉贵并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肯定会恨他爹娘。恨他们没有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恨他们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不知道,对他来说比知道要好。至少他不会活在痛苦之中,这已经是他爹娘对他最大的恩惠了。

  真相是陈详嫂从婆婆的口中得知的,可她也是守口如瓶,她曾在婆婆面前发誓,如果说出来了就不得好死。婆婆立马就堵住了她的嘴,不允许她发这样的毒誓。张汉贵小时候被狗咬烂过下身,那次险些丢了性命。后来命是被检回来了,可输精管全部咬断了。当时连县级医院都没有办法修复,医生就建议他们去省城治疗。由于缺乏金钱,这事一搁就是好些年。后来,也就没人再提起。

  陈详嫂和张汉贵结婚后,两人按理来说甜甜蜜蜜的。他们是打破传统婚姻走到一块的。属于那种自由爱情。那时,张汉贵并不懒,相反还很勤快。两人都期盼着爱情的结晶快点到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去了,陈详嫂的肚子始终没有半点动静。这时所有的人都着急了。村里的人都说她是个不会生小孩的女人。这女人不会生小孩,活在世上苦得很。陈详嫂是委屈得只差不跳河一死了之。一天晚上,张汉贵的母亲找到陈详嫂,悄悄地说:“孩子,不是为娘的出馊主意,村里男人这么多,你找个男人睡上一晚肚子不就大起来了,何必受这等委屈。”陈详嫂听了吓得冒了一身冷汗。她是个被传统思想束缚得很紧的女人,就算是有男人打她主意,她也只会逃跑,绝对不会给人家半点机会。几年前,她刚刚嫁给张汉贵时,还真被一个男人践踏过一次。这事不会是被婆婆知道了吧,这可是陈详嫂一生最大的耻辱。一想起当时的情形,陈详嫂至今想起来就恶心。可她不敢把这事情张扬出去,要是让张汉贵知道了,他必定会讲她扫地出门。婆婆接下来的话,让陈详嫂虚惊一场,可也让她哭笑不得。婆婆一再叮嘱陈详嫂,不要把底细告诉了张汉贵。婆婆这是良苦用心,可陈详嫂还是做不到。不过从这之后,张汉贵不再受思想束缚了。那个压了他好些年的包袱终于有了转机。陈详嫂时常会开导张汉贵,孩子以后一定会有的,万一没有咱们可以领养一个。话说多了,张汉贵也就不再为此事揪心。相反觉得陈详嫂过于唠叨。

  看着从天而降的孩子,两夫妻乐得合不拢嘴。这对于他们来说比天上掉馅饼要幸运得多。之前,村里就出现过好几例送人的。有些是为了躲避计划生育,不得已。这是外面有工作的人,他们害怕丢掉工作。孩子是偷偷生的,也只好偷偷送走。还有一类是养不活的。总之这两类都是怀孕后不想把孩子杀死在肚子里。在送人家的时候,也会相对摸清家庭背景,不至于连温饱都成问题。“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们有孩子哟。”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孩子呜呜地苦闹了起来。这个晚上,两夫妻一直忙到天亮。第二天,陈详嫂在帮助孩子换衣服的时候,意外发现孩子少了一只胳臂。“我的天,这是个独臂婴儿,还是个女婴。”张汉贵顿时声色大变。“这是哪家做的缺德事?不能要,宁可孤老(没有后代)也不能要。”“多可怜的孩子啊!”陈详嫂轻声细语地说,她生怕别任何人听见。“孩子啊,只怪你的命苦,你亲爹娘都容不下你,我们也容不下你啊。”说完,陈详嫂就痛哭出声来。此时,她觉得自己的命比孩子还苦。

  孩子是一定不能收留的。两夫妻一合计,决定把孩子送给下一家。他们希望下家人能够担起这份责任。

  又是一晚上。陈详嫂担心张汉贵办事不靠谱,就决定亲自出门。在送孩子之前,她在心里盘算了下,村里总共只有十七八户人家。思前想后,只有孙老汉最合适。他膝下无子,一生未娶过妻。平日里遇人就感叹,要是能领养个孩子续了这烛香火,那该是多么好的事情。说实话,谁家愿意把孩子给他,他是泥巴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来的能力抚养孩子。就连过继名分,都没有谁家愿意。孙老汉在村里是独姓户,是从湖北逃荒到这里来的。他父亲是国民党团长,加上地主成分,一家人没有好下场。父亲为了留住血脉,让他逃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要回去。听说他父亲是枪毙的,母亲是拷打死的。两个姐姐是上吊死的,还有一个弟弟与他同时逃出来的,之后散了,后来不晓得去了什么地方。他到村子里的时候还不到十岁。抚养他长大的是孙兴成,他也是孤寡老人。孙老汉来的时候,孙兴成快七十了。不过他骨子好,腿脚磊落,还能挑百来斤。孙兴成把张老汉想方设法拉扯长大,却因其相貌相当的丑陋和家庭过于贫寒,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上门。

  陈详嫂决定把孩子送给张老汉。这主意一出,天色一暗她就出了门。孙老汉家周边方圆几里无人居住,加之他现在腿脚不方便。就算是来追,也追不上。只要把这个包袱泻掉,就万事大吉了。“你小心点,别让老头发现了。”陈详嫂出门时,张汉贵再三叮嘱。翻过了一座大山,借着淡淡的月光,可以看见那栋茅草舍了。在这寒冷的深夜,孤立在那,有几份凉意。

  陈详嫂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安放在孙老汉家门口。当她从裤兜里掏出鞭炮打算点燃时,她立即停止了接下来将要完成的动作。借着火柴的亮光,她看见门庭上挂着一个“哀”字。白纸上那个黑字像一个僵尸,吓得她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啊……”她意识地抱起孩子,就像是见了鬼一样,迅速消失在黑夜的深处。

  孙老汉生前说过,他病重前会给自己安排后事。在门庭上挂个“哀”字,算是告诉村人自己已经归天。然后自己躺在早已准备好的土缸内闷气身亡,无须埋葬。就这样茅庐草舍一起随他变成坟墓。孙老汉是个聪明人,这也是他不得已的办法。

  陈详嫂慌慌张张地抱着孩子闯进家门时,张汉贵正依靠在火炉边的墙上吸草烟。他的烟瘾很大,一个人的时候喜欢用吸烟的方式来打发时光。油灯早已熄灭,灯芯萎缩在灯盏内。炉火也被被白色的灰烬覆盖,只有烟斗里的火光还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散发出光亮。

  陈详嫂过于慌张,脚下的鞋带挂在门槛上,浑然不知。前脚刚跨进门,就“啪”的一声狠狠地摔在地上。张汉贵丢下烟枪,迅速跑过去将哭成一团的孩子抱起来。“你这天杀的,是想把孩子摔死啊?”陈详嫂哪还管得着这些,她的精神变得恍惚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孙……孙老汉死了。”张汉贵扑上去捂住了陈详嫂的嘴。“嘘,你小声点,隔墙有耳。”你别看张汉贵身材魁梧,长得虎头虎脑的,实际上遇到关键的事,比谁都小心。他父亲在世时,常提醒他,死人的事情千万别管,沾了晦气就会灾难临头。以至于他父亲死后,他什么事情都没有过问,连眼泪都没有流过一滴。村人骂他是畜生,枉费了他父亲的一片苦心。

  事情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几乎把这家子折腾得不成了样。满屋子都是屎臭和尿骚味。每天晚上陈详嫂要起床三四回,把尿,喂奶都得他一个人完成。最主要的不是这些,而是瞒着,不能让人知道,否则这孩子送到哪家都会被送回来。

  那天晚上,陈详嫂又出门了。她这次选择的对象是对门山上的张泊兴家。张泊兴十年前与她家因山林之争结怨,至今都不相往来。在路上就算是擦肩而过,相互都不会看一眼。张泊兴是村小教师,也是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逢年过节,村里人都会去请他写对联。要不是为了那片林子,他还真是陈详嫂看好的男人。在农村,寸土寸金,这林子可是农民的命,丝毫都不能让步。张汉贵做后盾,陈详嫂一哭两闹三上吊,硬是把张泊兴的那片林子强占了过来。陈详嫂扯什么祖业,说这片林子是张汉贵祖上的自留山。什么乱七八遭的,那都是祖宗十八代的事情,现在早就安人口重新划分了。张泊兴是个文化人,他不会为了一片林子去拼命。就这样,那片林子挂在张泊兴的名下,实则已另立门户。

  陈详嫂去的时候,张汉贵像只耗子一样跟在后头。深夜里,山沟里哗啦哗啦的水流声,成了整个夜晚最美的自然乐曲。他们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小心。“这么晚了,应该睡了吧。”陈详嫂轻声细语地说。“你把孩子放在门口就跑,我来点鞭炮。”张汉贵说。后来,陈详嫂走在了后头,让张汉贵走在前面。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是让两口子吃尽了苦头。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放下孩子。屋角的暗处传来几声咳嗽声。张汉贵情急之下,拔腿就往回跑。陈详嫂的脚顿时失去了力量,连方向都分不清楚了。“这天杀的,不等我。”“陈详嫂?”这话一出口就被人辨别出了身份。好像是设好的圈套,就等着他们的到来。陈详嫂就算是跑也没意义了。叫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泊兴的现任妻子王贵英。张泊兴的前妻,前几年患癌症走了。经人介绍就与临村的王贵英结了婚。

  王贵英长得不错,是村里的一支花。按理来说牛郎嫁织女也算般配,可王贵英不是那种安分守纪的女人。她心里不平衡啊,毕竟这张泊兴已是二婚姻。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和乡里的一大土霸扯上了关系。这个土霸就是王乡长的司机,叫汪担当。村里只有一条狭窄的泥路,一年到头难有一辆车进来。可乡长的那辆普桑经常出现在村头。开这辆车的司机就是汪担当。一年前,听说王贵英被捉奸在床。从而成了全乡的第一大桃色新闻。也谁也不知道哪个男人是谁?“这还用说吗?不是汪担当还有别人。”这是村民们通过多方面分析得出的准确结论。张泊兴气得差点暴毙。但也拿她没办法,最后让她去了深圳。其实到底是不是去了深圳,只有天和她自己知道。张泊兴想通过这段时间冷静思考。他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还真亏了王贵英。她比张泊兴整整小了十一岁。之间难免会有代沟。开始娶她的时候,他就担心过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现在让他出去,基本上也是希望她不再回来。没想到她还是回来了。

  王贵英不是去了深圳搞房地产吗?已经有一年半载不在家了。这不是活见鬼了?要不是亲眼所见,陈详嫂真的是怀疑这个事实。陈详嫂根本不是王贵英的对手,她二话不说上前一个响亮的耳光。“你大半夜跑到我家来干什么?是不是想偷我家男人?”陈详嫂怔在那里,支吾了半天挤不出半个字来。“你怀藏着什么,拿出来看看。”说着就扑上前去,想扳开陈详嫂的手。陈详嫂死活就是不肯。张汉贵还算有点良心,就像是一条疯狗一样又跑了回来。边跑边臭骂。“你个表子,你个表子。”“你骂谁表子?”王贵英摔起泼来。“骂你啊,骂的是你吗?点了你的名吗?”“那你骂谁?难道是骂你妈啊。”这么一骂,陈详嫂怀里的孩子大哭了起来。王贵英听见孩子的哭声就安静了。

  “我偷了你家什么?你来搜身啊,这孩子是你家的吧,你要现在给你啊。”说着张汉贵抱着孩子朝王贵英那推去。王贵英迅速躲避,不晓得躲藏到哪个角落。“出来啊,有本事你出来啊。”王贵英是怕张汉贵狗急跳墙,所以不和他胡搅蛮缠了。王贵英不出来,张汉贵没蛰。只好和陈详嫂饱受屈辱而归。后来,听说这晚张泊兴并不在家。第二天一早,汪担当就找上门来了。他警告张汉贵,别惹怒了老子,否则让你全家死光。汪担当来的时候,陈详嫂刚起来煮猪食,张汉贵还躺在床上。经过一个晚上的折腾,他已经困得实在不行了。见汪担当找上门来了,他不起来还真不行。
 
  “这孩子是谁家的?”汪担当指着篮子里甜睡的孩子问。“我警告你,这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紧,就算是领养的最少也得罚几百块钱,要不然把你这几间茅房拆了也不为过。”张汉贵平常在村人面前是摇头晃脑的,现在遇上对头就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我妹妹的,咋啦?”这女人一出场,就是气度不凡。“我妹妹在香港,你去查啊,要不去查是这个。”说着掏出了小指头。汪担当愤怒不已,可不能动手打女人啊。来的时候他已经盘算好了的,只要张汉贵顶他一句话,就会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可现在女人大吼大叫,他还真不好出手。陈详嫂见他哑口无言,开始得寸进尺起来。“昨天晚上,那女人不会是与你约会吧!”陈详嫂的话就像是一枚铁钉,直朝汪担当的额头上猛扎下去。昨天晚上,他还真窝在王贵英家里。虽然社会上流传着他和王贵英的风流轶事,可都是口说无凭。这事要是传出来了,那他还真的是会招惹麻烦。

  孩子送去哪呢?还得重新选择一户合适的人家。而且得送到千里之外去,要不然孩子送出去了,还会从原路送回来。这事想瞒是瞒不住了,村子里或多或少的人已心知独明。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也不会去招惹这些是是非非。陈详嫂的妹妹在香港是不错,可她也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她没有生育不是天生的。十八岁那年去深圳闯荡,找不到工作就干起了皮肉生意。光凭那张万人迷的脸,就会倾倒无千万数的人。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就要了她的命。由于没经验,连避孕套都没戴。完事后,她迅速跑去药店买了一瓶避孕药回来。“一次用几颗?”她买的时候特意多问了一句。“一颗。”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总共是干了十一次,那得吃十一颗。这一吃下去,问题就大了。眩晕、恶心、呕吐。那天晚上,她接的是一个非洲人,最短的一次就干了半个小时。年轻体质好,才幸免没有丢掉性命。可五百块钱对于她来说,已经是相当满意的回报。就算是再干十次也划得来,毕竟没有什么本钱。可她万万没想到,后来由于长期吃药的原因,已经得了个不孕之症。再后来她就被一个香港人抱养了,那个香港人比他父亲的年龄还长三岁,他不要孩子。

  主意还是陈详嫂想出来的。地点选在四十公里外的江北乡的一个敬老院。除了陈详嫂夫妇外,谁也没见过孩子的真面目,按理说没必要送这么远。可张汉贵不放心,非要把这事办铁,说送得越远越好,远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一次艰辛的旅程。凹背村是江西省管辖,而江北村是属湖北管辖。这四十公里的路都是荒芜的荒原。

  头天晚上,陈详嫂做足了准备。孩子路上吃的,今后半个月吃的。还有她和张汉贵在路上吃的,满满地装了大半袋。第二天早晨,准备好一切打算离开时。孩子大哭起来,好像知道要把她送到远方。陈详嫂在额头上轻轻一摸,不得了,这孩子烫得厉害。看来去不成了。就这样又搁了半个余月。

  说实话,不是这两口子不喜欢这孩子。可孩子只有一条胳臂,他们是担心孩子长大后受到歧视。收养了就要负起责任,现在果断送出去省心。所以想,即使是领养也要领个好的。孩子的父母就是见孩子少了一条臂膀才送人的。夫妻俩还是痛下决心把孩子送走。

  这次孩子真的送走了。天刚亮时,他们把孩子挂在敬老院的铁门上,然后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鞭炮。亲眼看见一个一走一撇的老女人抱了起来,又一走一撇的走进了敬老院。看着那个影子消失的一刹那,陈详嫂的鼻子一下就酸了。她想跑过去把孩子抱回来。可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回到家,俩口子一直唠叨着孩子。从这之后,张汉贵再也不睡懒觉了。他自己说是患了失眠症。

  本来故事讲到这可以结束了。可是后来,孩子再次被送走了。原因相当简单,敬老院没有能力养大孩子。

  院长是一名年轻小伙子。之前是乡干部,自从参加县青干班后,兼起了民政所长,这算是组织重用。他担任民政所长之后,就把敬老院长也换了。敬老院长也是他兼任。说实话,全乡的民政资金80%都要拨往敬老院,这可是民政的重头戏。

  敬老院不可能收养孩子,院长想到的就是麻烦。更不愿意花这笔与自己无关的资金,哪怕是一分钱都不愿意。他想了许久,决定把孩子送到县民政局去。刚走到民政局门口,紧急刹住了脚步。几些日子,民政局长找他谈过话,说民政资金现在十分紧张,有几个乡镇受了冰灾,与民政无关的资金一分也不能用。

  把孩子送到这里不是给民政上增加负担吗?要是惹怒了局长,那以后的前途就等于零。于是他脑袋里灵光一现,趁中午无人的时候将孩子放在了计生委门口。他认为计生委有责任和义务收养这个孩子。

  这天县计生委副主任王忠义在办公室赶材料,直到1点钟才下班回家。刚走到门口,发现门口放着一个孩子,哭得脸都紫了。他根本没有多想,心疼地把孩子抱回了家。王忠义已是58岁的人了,妻子身体不好,根本没有照顾小孩的能力。“老王,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王忠义的妻子问。“我看寄养到乡下去吧!等孩子长大了,我们再接回来。”王忠义说。“一定要找个细心的人家。”“你放心吧,看你都病成什么样了,还唠叨这些。”王忠义托人在凹背村旁边的大椿村找到了一户人家,每月给300元的生活费。那时,王忠义一个月只有600块钱的工资。

  孩子在这里生活了6年。到了上学的年龄。农村里捎信来说,要王忠义帮孩子取个名字,另外还要几百块钱的学费。孩子也想上学。王忠义这时已经退休在家,生活费还能勉强承担,可学费却无能为力了。可他一闭上眼,仿佛看见了孩子求知若渴的眼睛。王忠义左思右想,决定向领导汇报,希望能够得到组织上的支持。于是找到县计生委主任王金秋,把过程详细向她汇报了。王主任对他的善举表示感谢,对他说,这孩子我看就组织上来抚养吧,只要她成绩好,愿意上学,我们一直送到大学毕业。王忠义听了王金秋主任的话,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孩子长大后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的。“这都是应该的。你给孩子取好名字,我给财务打个电话,先借支1000块钱去吧。”王忠义想了许久后说:“我们不知道孩子姓什么,既然是计生委培养的,以后就姓计吧。”王金秋主任听了,笑了起来。“老王,你的觉悟高啊。孩子是你养大的,按理可以根你姓啊。”王忠义摇了摇头。“叫什么名好呢?这孩子是天上来的。”王主任接着问。“那就叫天来吧!”“好。好。”王主任连声说好。就这样从此,有一个叫计天来的独臂姑娘成长在赣西北大地上。

  计天来的学习成绩非常好,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她。计天来小学毕业那年,她寄养的那户人家出了灾祸。房屋被泥石流掩埋了房屋,两口子不幸遇难。计天来放学回家时,看到的是一片汪洋。她已经习惯称两口子为爷爷奶奶。计天来跪在雨地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无论人民如何劝说,就是不愿意起来。“多可怜的孩子啊!”好心的村民给王忠义打来了电话,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他。等他赶到村子的时候,计天来已经不省人事了。孩子送到县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高烧一直不退。医生说,孩子患有严重的肺炎。要求立即通知家属。王忠义扑哧一声跪在地上。“医生,我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孩子,她是孤儿啊!”医生听了王忠义的话,立即给院长打了电话,要求将孩子连夜转省城医院。

  接诊的是一名叫杨戈仙的女医生,她年龄不大,艺术很高明。刚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这孩子病得不轻,但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会尽力治好孩子的。”听了杨医生的话,王忠义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在儿童医院住了7天,计天来的病全愈了。看着眼前这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计天来懂事地叫了一声爷爷。王忠义感动得又掉下了眼泪。同房的病友知道王忠义的善举后,给他送来了钱和鲜花。鲜花收下了,钱一分也没收。她说孩子是有家的,她的家是计生委,孩子是有亲人的,她的亲人就是计生委的这些爷爷奶奶和叔叔阿姨。出院的那天下午,正是计天来送到计生委的日子。原计生委主任王金秋已经调离了,新来的计生委主任还是一名女性,她和王金秋主任一道来到了医院接计天来回家。在医院的病房里,为计天来安排了生日蛋糕。病房里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计天来何去何从必须重新考虑。王忠义想了许久之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渣津光荣院。生活在这里的是一个特殊的群体,都是抗美援朝战役上退下的老兵。王忠义的父亲曾经是这里的院长,现在已经去世十多年。他与老兵们一道都在朝鲜战场上出生入死,结下了十分深厚的感情。

  去的那天,光荣院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欢迎院民计天来的到来。”这个仪式让计天来一辈子忘不了,几个残缺不全的老人站在门口敲锣打鼓。那样子和动作着实让人震撼。多少年后,计天来想起那情形就会默默地掉眼泪。

  计天来自从安家光荣院后,得到了民政部门的照顾。县民政局局长了解到她的情况后,决定把她作为正式院民对待。她的生活基本无忧了。

  2010年9月。这是特殊的日子,计天来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飞到光荣院的时候,院长的眼泪不停地留下来。可是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独臂姑娘会考上大学。“有很多的孩子都不如我们计天来。”院长欣慰地说。“她虽然少了一条胳臂,可她却胜过了有胳膊的人。”

  对了有件事情,差点忘记了交代。王贵英回来的第二年冬天怀孕了,第三年8月早产了个男婴。张泊兴晚来得子,高兴不已。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孩子与他无关。

  2011年,我在正在报社编辑部忙着稿子。一个女人匆匆地走了进来。她说希望能通过媒体寻找到她失散的女儿。我问孩子有什么特征,她说手了一只胳膊。“孩子是怎么失散的呢?”我问。女人没有说,提着包就走了。又过了几天,还是这个女人来了。她说她的儿子患了白血病,只有找到那个“遗弃”的孩子才可以救他的命。但我不知道,她和丈夫婚后一直没有生育,通过民政部门在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孩子。这个女人就是王贵英。到现在她都没有勇气承认那段历史。听说这个领养的孩子也是她亲生,只是他的亲生父亲不是张泊兴。到底是谁生的现在十分重要,如果他父亲来配骨髓,也就可以不找那个丢弃的女孩。

  汪担当去过医院。他的血型就是不对,这事肯定与他毫无关联。有人想到那个幕后的男人,是不是这孩子与王乡长有关。当大家说出这种假设时,遭到了很多人的白眼。“不要信口开河,王主任是个好人。”当时的王乡长,后来当上了民政局长,现在已经是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了。而且帮凹背村做了不少实事,老百姓都称他是个好官。就连张泊兴也给他写过感谢信,要不是王乡长他现在还是个民办老师。

  女人并不想把自己曾经有个女儿的事情说出来。她说那一年,她已经有了别人的骨肉。这件事张泊兴至今都蒙在鼓里。回来的那天,他骗张泊兴到镇上接她。而她自己却悄悄坐另外一个男人的车回了村里,夜半三更时把孩子送到了陈详嫂的门下。她是想看着孩子长大的。没想到陈详嫂把孩子又转送了它人。要找到孩子,陈详嫂那里是唯一线索,这么多年的恩怨,真不知道脸往哪搁。可是不找到这个孩子,她的儿子可就真没希望了。“无论如何孩子都是无故的。”我听得有点糊涂了,对她说:“我帮你登一则寻人启事吧。”她开始点头,随后又摇头。“这都是我造孽啊,我对不起我孩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我想说的是,她对不起的不只是两个孩子。

  一周后,她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儿子已经快不行了,要是儿子死了,自己也不会活了,现在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并再三谴责自己不是一个好妻子,更不是一个好母亲。挂上电话后,我陷入了沉思。真为这个女人的不幸感到悲哀。那天晚上,我和副总编辑说起这个事情。他说,你先写篇文章吧!就写男孩是个被抛弃的孤儿,急需造血干细胞配对。一定要注意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我点了点头。那天晚上,我加了个通宵。赶在早上6点报纸印刷前把稿子弄好了。第二天,《白血孤儿期盼社会好心人救助》的消息刊发在三版头条。那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姑娘的电话。这个打电话的人就是计天来。她说想去医院试试,兴许可以救他的命。

  我也是这样认识计天来的。那天计天来从医院里出来,脸上挂满了笑容。她说,真巧我的血型和他的一样,打算选择最佳时间进行移植。“听说移植对自己的身体不好,你不后悔吗?”我问。她笑了笑地说:“我跟他一样都是孤儿,我的命是社会给的,应该懂得知恩图报。”看着她微笑的表情,我也笑得特别开心。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救了自己的亲弟弟,却没唤醒抛弃自己的男人和女人的爱。

  男孩出院的那天,张泊兴来找过我。把5万元现金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他要让我把这笔钱转交给计天来。这5万元是张泊兴卖房子换来的钱。他说,为了救儿子自己愿意倾家荡产。并一再叮嘱我,说这笔钱是社会的爱心款。

  我给计天来打去了电话,叫她找个合适的时间来把钱拿走。几天后,计天来在我处领走了这笔钱。拿到的钱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喜悦的表情。嘴里还喃喃地说:“太感谢了,社会真好!”

  就在我对这个姑娘的品质产生质疑的时候。我接到副总编辑的电话,说计天来的故事又有了下文。她说计天来用那5万块钱救助了一个疯癫老人,而这个疯癫老人就是陈详嫂。“有这么巧吗?”计天来用这5万元把陈详嫂安顿在了县城的精神病院疗养。可惜的是,陈详嫂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张汉贵患肝癌死后,她的精神就乱了。不时大喊大叫。“我的儿啊,是妈妈对不起你啊。我的儿啊,是妈妈不该抛弃你啊。”村人都说她是真疯,从来没生过孩子,哪来的抛弃?

  听说,陈详嫂的精神病后来好了。那天疯得最厉害的时候,医生都说没得治了。是计天来唤醒她又活了回来。“妈妈,我是计天来,是你的独臂女儿啊!妈妈,我回来了啊!妈妈,你看。”陈详嫂紧紧地将计天来抱在怀里。“我的儿啊,你终于回来了。”

  你肯定想知道现在的计生来过得怎么样吧?我可以告诉你,她过得很好。去年的时候,她已经考上了研究生。学校免除了她全部的学费,还帮她申请了助学金。如果你在哪所高校,见到一个学术渊博又漂亮的独臂女孩,她一定是计天来。记住她是少了一条左臂。计,是计划生育的计。天来,是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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