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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移监德平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山谷

第七章

移监德平

  本章既然拟用“移监德平”这个有点“绕”的题目,就得先费些口舌来“破题”。在宋时官场所谓的“移”,即职务随工作平行调动的意思;“监”是相当一个县的级别而又有着某种重要性的治所,与我们在第三章提到过的“军”相类似,但监似乎更侧重于专理经贸财税方面。“德平”即指京东路治下的德州德平镇(今属山东)。

  宋太宗时,将全国划分为十五路,共管辖府九,州二百五十,军四十九,监十一,县一千一百六十二。此后历朝历代并非一成不变,数量上有所增减。

  以上解释合起来的意思:就是黄庭坚任太和知县三年期满,政绩磨勘为中等,由于执行新法不力,加上孙知州趁机公报私仇,在太和为官一任且颇有政绩的黄庭坚平调德平监知监事,表面上职务既未升也未降,但调往了距离分宁很遥远的北方地区。

  黄庭坚是元丰六年(1083年)接到吏部调令的,距上任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眼见得路远迢迢,前程未卜,他要对全家30多口作些必要的精简,以尽可能轻装简行。至于他诗文中口口声声提到要归隐,此时根本由不得他,因为上要孝敬年迈体衰的老母亲,下要子挣儿子的“奶粉”钱,还有众多的子侄、外甥需要他关照和资助。百般无奈之下,他还是准备先返家乡探亲,然后再北上赴任。

  黄庭坚决定趁调任之时间空隙,带上母亲、妻儿回一趟分宁老家,这是他出仕后第三次回家乡。太和的百姓听说爱民如子的黄知县要走,纷纷不约而同的前来送行。有位老农一大早步行80里山路,从雕陂大山里赶来送他,执意要黄知县收下他亲手种的竹蒿薯、红瓜子各一袋,并代表全村的父老乡亲拜别爱民如子的黄县令,才肯起身离去。此等情景,令黄庭坚感动得泪流满面,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黄庭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得到了太和民众的真心拥戴。太和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百姓送官之事,虽不能说是万人空巷,但数百人五里、十里长亭一程又一程洒泪送别的场面,那也是相当的壮观啊!

  有哲人言,中国的乡村民风淳朴,老百姓其实是最重感情的,只要你给他一口水,他们就想着还你一桶油,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故两千多年前的孟子就作出了“民为贵、君为轻”的论断;前朝的唐太宗还生动到把民比作“水”,反复告诫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是历代的统治者大都是“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并常常把这些至理名言当作“耳旁风”而已。

  黄庭坚此次选择抄陆路近道回乡,一路翻山越岭,途经新喻、上高、宜丰、铜鼓等县境。正值春暖花开之际,沿途群山如黛,草绿树翠,鸟鸣啾啾,蜂飞蝶舞;蓝天淡云,水清沙白,禾苗青青,渔舟唱晚,景色美不胜收。黄庭坚乘官轿翻过分宁县边境的毛竹山后,眼见等春意盎然的家乡遥遥在望,一首令人交口传诵的词《清平乐》,呼之而出: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此词为表现惜春、恋春情怀的佳作。作者在近乎口语的质朴语言中,寄寓了深重的感情。全词构思十分老到精妙,作者一开头即发问,不知春归何处?一心要向别人请教;无人能知时,又向鸟儿请教。问人人无语,问鸟鸟百啭,似乎大有希望得到答案,然而春是谁也留不住的,词人自己也无法理解,这比有问无答更可叹,最后鸟儿连“话”都不“说”,趁着风向翻身飞走。在这番妙趣横生问答的抒写中,作者有感于青春一去不返的一声感怀轻叹,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回到家乡的黄庭坚,远离了官场的明枪暗箭和街市的喧嚣,心情是格外的轻松愉快。他一再推迟北上的行期,直到元丰六年夏末,他才携家带口向遥远的德州进发。

  启程的当天,他写了《夜发分宁寄杜涧叟》这么一首倾诉离情别绪的诗:“阳关一曲水东流,灯火旌阳一钓舟。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诗中充满着孤独离愁,却又故作旷达之语,可谓言极淡而情极深。接着又整理出此次回乡的感受,创作了传世名诗《过家》:

  络纬声转急,田车寒不运。儿时手种柳,上与云雨近。舍旁旧佣保,少换老欲尽。宰木郁苍苍,田园变畦畛。招延屈父党,劳问走婚亲。归来翻作客,顾影良自哂。一生萍托水,万事雪侵鬓。夜阑风陨霜,干叶落成阵。灯花何故喜?大是报书信。亲年当喜惧,儿齿欲毁龀。系船三百里,去梦无一寸。此诗抒写了一个久别家乡的游子重返故里时的所见所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村里村外的景色,接着是辨认出了昔年手植的树木,后又发现邻舍的变化,最后上冢时发现田间的小路都非复旧貌了。这几句既写出了诗人迷惘复杂的心情,也把匆忙回乡、上坟的次序交代得一清二楚。再接着写亲戚的殷勤招待,写夜深人静之景象,用以反衬白天之忙乱。虽然诗意不断地转折,但脉络却十分清晰,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作者临别家乡时的依依不舍之情。黄庭坚挥手告别家乡的亲友,沿着他多次往返过的旧路往北地的德州进发。经江州重游庐山,过舒州访亲问友,途经他再熟悉不过的扬州时,他听说已罢相的王安石正应友人之邀在此闲居。虽然二人政见不同,但他对王安石的学问、人品向来十分敬重,何况王氏还是父亲黄庶的朋友。因此之故,黄庭坚执弟子礼的身份拜见了寂寞赋闲的王安石,令这位退位的老相爷非常感动,对自己当初没有启用品学兼优的黄庭坚,有那么点追悔莫及的意思。此番相逢又别后,双方都写了好几首诗词记述此次相逢的情景。

  路过淮南东路的泗州(今安徽泗县),黄庭坚慕名专程叩拜了唐代高僧的僧伽塔,并延请法师为正本,写下了一篇《发愿文》,决心戒酒色、戒肉食,希望有朝一日皈依佛门。文中曰:“愿从今日尽未来世,不复酒色,但朝粥午饭而已;随顺如来,入一切智。”(详见《居士传》卷二十六)

  等到黄庭坚一行千辛万苦抵达德平任所时,满天飞舞的大雪正好为他们接风洗尘。

  德州地处黄河故道,运河之滨,控三齐而镇河朔,为京东路的咽喉腹地,历来为大宋东北方向防御辽军南侵的重要军事屏障,而德平监又是州治的经济重镇和兵马驻扎重地。

  安顿好一家老小,黄庭坚即按礼节到德州州衙拜见上司。知州刘大人年过花甲,老资格的官僚,但还算平易近人,没有一见面就“小黄长,小黄短”的打官腔,或“本官年轻时如何、如何”的倚老卖老。只是当问到黄庭坚是治平四年的进士时,他老人家才不经意从牙缝中冒出一句“小字辈”,算是在晚辈面前略微摆了一下谱。

  相形之下,作为知州副贰的赵通判,似乎有些过于清高傲慢,一直在大堂上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自己的胡子。当黄庭坚向他行拜见大礼时,板着脸的他只是略起了一下身,好象黄庭坚欠了他的钱没还似的。

  黄庭坚知道赵通判名挺之、字正夫(金石学者赵明诚之父,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公公),因为他怀里正揣着舅父李常给赵挺之的亲笔书信。

  退出衙门,黄庭坚一路在想:赵挺之那挂面络腮胡须,确实跟他方正型的国字脸很般配,倘若不是过于严肃死板,称其为美髯公(在未见苏东坡之前)也不为过。也难怪他在与刘知州说话时,赵挺之象鸟爱护自己的羽毛似的不停在梳理自己垂至胸前的胡须。

  说到胡须,不免要罗嗦几句。古人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打死也不能刮掉剪去的。故在宋代的官场,人人都对留一口好胡子颇有讲究。在等级森严的官僚社会,也许胡子最大的好处是天生给领导预备的,当官的如果有胡子,他在摆威风的时候就可以吹胡子、瞪眼睛。如果端坐在大堂上的官员没有胡子,那高高在上的威严就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更为关键的是,如果当官的没有了胡子,在我们这个盛产奴才的国度,叫此辈到哪里“溜须”拍马去呢?真宗朝的权奸丁谓当众为宰相寇准理胡须算是开了风气之先。

  不过古今有所不同的是:流行蓄大胡子,似乎已从古代的官场转向了如今的艺术领域。在当今的文化艺术界,倘若不留一脸络腮胡子和扎一根马尾巴大辫子,基本就难称为资深艺术家,更遑论可唬得人打摆子的艺术大师。或许艺术领域这种没来由的“返祖”现象,正好应证了胡子最古老的一项功能:即胡子好比是树木的年轮,能给人以历久、稳重、可靠的错觉,所谓嘴上无毛办事则不牢,就是年长者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蓄胡子的人会显得老成持重,也许就意味着浑身每个毛细血孔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细胞。

  以下言归正传。当大堂上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的赵通判在家中看过李常的亲笔书信,态度立马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他满脸堆笑向下级黄庭坚连声道歉:“哎呀!对不起啦!我说怎么有些脸熟,原来是公择兄的外甥呢!失敬,失敬呀!”见此情景,你就会明白官场的人脉关系有多么重要,也不难想到,重要的还是李常做过赵挺之老家京东路的父母官,又是现任的朝中正四品官员,他赵某人得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过,老赵家的脸色从严肃死板到和蔼可亲,说变就变,这一点让黄庭坚不服都不行。

  因为有李常这层厉害关系,一开始上级赵通判对下级黄知监总体上是不错的。隔三差五,两人之间不是诗词唱和,就是喝点小酒、吃点小菜,而且多半还是人家老赵家做东埋单。为此,黄庭坚写过《寄怀赵正夫奉议》、《四月丁卯对雨寄赵正夫》两首诗。前一首云:“鸳鸯求好匹,笙磐和同音。何时闻笑语,清夜对横琴”,后一首道:“赵侯乘金玉,不与世同波。从容觉差晚,鄙心寄琢磨。”从两首诗中所写的内容来看,黄庭坚一开始是将赵挺之视为知己的,对他不乏溢美之辞,似乎还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后来两人成了冤家对头,窃以为,也不全是老赵青云直上官至宰辅而翻脸不认人的原因。综合史料客观分析说,应该是双方或多或少都有责任。

  对于赵、黄后来的失和,史料记载有不同的说法。通常认为两人分属新党、旧党,政见不合,分道扬镳,势所必然。对此,苏东坡曾撰文回忆道:“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黄庭坚正监本州德平镇。挺之希合提举官杨景棻,意欲于本镇行市易法,而庭坚以谓镇小民贫,不堪诛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公文往来,士人传笑。”(苏轼《奏议集》卷五)

  市易法后来又称平准法,是新法对经济的直接干预。客观上对于下层民众有利,对囤积居奇的奸商不利。但由于不少官吏推行过程中的上下其手、营私舞弊,导致民怨沸腾,遂一度成为新、旧党争的焦点之一。

  苏轼是公认的宋代文魁,他有板有眼的一席话,历代史家均深信不疑。其实,由于后来苏东坡与黄山谷关系亲如兄弟,加上党派和门户之见,苏轼本人及“苏门四学士”,以及以黄庭坚为宗师的“江西诗派”后学,除了老赵的儿女亲家李格非之外,几乎都鄙薄赵挺之的学识和为人,甚至不惜把他妖魔化,这样就难免产生许多偏见。

  综合各种史料记述,客观公正地说:从后来赵挺之揭露奸相蔡京并抵制其倒行逆施的作为来看,他在北宋政坛即使算不上正直良臣,至少也算是个品行无大亏的当政官员。而且其子赵明诚作为著名金石学家,一直十分崇尚和收藏黄庭坚的书法笔墨,赵挺之没有因为自己与黄庭坚有过节而加以制止,可见赵挺之并非妒贤忌才之徒,而且有相当的艺术鉴赏眼光,起码算是个识货的行家。实际上赵挺之本人亦能诗善词,书法更是有一定的水准,过年回老家时给人题个词、写个春联什么的,还是能撑得住台面的,绝非所谓不学无识、志大才疏的纯官僚。

  除了政见不合外,黄、赵两人均个性好强,也是导致失和的重要原因。比如他们的初次见面,一般人礼节性地作个揖、鞠个躬也就过去了,而这二位却偏偏与众不同,黄看不惯赵故作清高,赵又不满黄骨子里透出的傲气。如果不是因为有李常的书信,恐怕一开始见面就会不欢而散。

  在官场浸染多年的黄庭坚,仍不改恃才傲物、口无遮拦的个性。随着知名度的极大提高,有时不免小瞧别人,特别是开玩笑过头,不分对象、不分场合,也是黄、赵交恶不能不说到的重要原因。据《过庭录》记载,有一次,黄庭坚到德州协同赵挺之批阅乡试中的一个举子的试卷,因为这位考生在卷中使用了“蟒蛇”两字,赵挺之认为不妥,想把该考生除名,不予录取。黄庭坚当众表示反对,认为不能因区区两个字就断了年青人的前程。于是赵挺之问道:“你可知道这二字出于何处?哪知道黄庭坚略加思索后说:“出自《梁皇忏》,这个问题在我们江南连小孩都难不倒。”黄知监多余的一句话,让赵挺之感到很没有面子,认为黄庭坚不尊重长官也就罢了,起码是不够朋友,从此怀恨在心,与他结下了宿怨。

  州治官衙“内部食堂”开午饭,通常前一天庖吏要来请示翌日食谱。黄庭坚一般都点带南方口味的饭菜。赵挺之是齐鲁人,不大讲究吃喝,总是操着齐鲁口音大大咧咧地说:“来日吃蒸饼!”每次都令黄庭坚等窃笑不已。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历来为了避宋仁宗赵“祯”名讳,通常都会改称“蒸” 饼为“炊” 饼。

  一次同僚聚餐行酒令,预谋在先的黄庭坚提出做文字游戏:讲五个字一句话,前两字合为第三字,再加第四字,合成第五字。众人纷纷赞同。有人先说了个“戊丁成皿盛”,又有人说“王白珀石碧”,接着有人说“里予野土墅”。到了赵挺之,憋了半晌,说了个“禾女委鬼魏”。赵氏话音未落,黄庭坚脱口而出:“来(來)力敕(勑)正整!”听字音,很像是用齐鲁方言在说“来日吃蒸饼”!一时满座大笑,被暗算了的赵挺之顿时满面通红,呆若木鸡似的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又有一日,衙门内同事聊天。兴头之上的赵挺之说,我们老家密州连乡间都重视文化,比如替人写一篇文稿,人家往往推一车的礼物相赠。黄庭坚马上接过话题说:“想来净是些萝卜、白菜、酱瓜之类吧?”此事又让老赵在同事面前很失面子。这么几件事累积起来,赵挺之对黄庭坚恨在心头、怒在脸上,可谓是“衔之切骨”,公然申称与姓黄的势不两立。后来黄庭坚的“倒霉”,就跟他在德州与赵挺之结下的梁子大有关联。

  也许有人会质疑,赵挺之与黄庭坚分别为州官、监官,本不在一个衙门办公,那有如此多的时间频频接触呢?正常情况下也确实是这个理。但是,黄、赵在任期内正好赶上了三年一度德州乡试大考,也称秋闱。

  北宋官僚机构重叠、冗官现象较突出,但凡处理牵涉面较大的重要工作,往往需要行政首长亲自挂帅来推动,否则,就易出现州县或部门之间推诿扯皮或不作为的现象。比如筹办德州的乡试,首先就得慎重其事的由州里发个红头文件,成立一个类似当今“领导小组”之类的某年某届乡试临时性领导机构。该领导小组成员通常由路、州、县(军、监)长官组成。由京东路转运史、安抚使任名誉统管;德州刘知州任统管、通判赵挺之任常务副统管,黄庭坚等各县知县则为副统管;领导小组又下设办公室,办公室统管由赵挺之兼任、州学教授任常务副统管;剩下的真正具体办考务的若干差吏为办公室成员。如此一来,官多而兵少,十羊而九牧,指手划脚的多,做具体事物的少,行政效率自然是十分低下,经常需要召开领导小组会议来重复布置工作和协商议而不决的问题。这就为赵、黄频繁接触创造了诸多条件。也就是说二人隔三差五不是面对面开会,就是在酒席上碰头,让本有点不对路和互不买仗的黄、赵想不见面都难。

  对于上述叠床架屋似的机构及人员设置,如你作为公务人员都嫌复杂麻烦的话,那么,最好别从事官衙文秘之类的工作。因为在官场司空见惯的文山会海中,起草下发此类文件往往占相当大的比例。当你看到某些领导挂名担任此类机构职务几十个上百个,甚至成天批文赶会为寻常事时,你也不必心存领导是否忙得过来的疑虑,因为此事古已有之且长盛不衰,就必有它存在的某些合理因素。

  王安石在推行新法的过程中,尽管裁减机构冗员和搬填文山会海的口号叫得震天价响,最终不仅收效甚微,还把自己也搭进了这无底“黑洞”。假如各级衙门真的能搬掉一半甚至更多的“文山”;填掉一半甚至更多的“会海”,虽然丝毫不会影响官僚国家机器的运转,但会造成大量本来就多余的官员更加无所事事,大面积出现“占了茅厕不拉屎”的官员虚位问题。而更为严重的是:一旦大大小小的官员无事可干,依附于庞大官僚构架下的为数多如蝗虫的刀笔吏就得“失业下岗”,因为他们赖以寄生和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办文办会,制造语言和文字“垃圾”,并且大多数是作无用功或者说无效劳动。所以,历来牵涉人事机构方面的改革几无成功的先例,而且大多是受阻于“拆‘庙’易安置‘和尚’难”这道永远的无解之题。想想也是,大家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在千军万马的科举残酷竞赛中趟过独木桥,然后好不容易捧上吃皇粮这个“金饭碗”,谁胆敢抡起棍棒说砸就砸了,无异是去闯“地雷阵”,自取灭亡,会炸得粉身碎骨的。这决非是危言耸听,宋神宗、王安石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话转回头。德州乡试顺利举办完毕,黄庭坚终于可回德平知监坐堂履政了。按规定他领到了名为命题、考试、阅卷和领导小组成员劳务费等一笔不菲的俸禄外收入。对于当官的诸如此类好处费他已习惯成自然,财务人员造好表,他大笔一挥签上字领取即可。当然,他此行最大收获,还是在推选的举人中发现了不少可塑的青年人才。

  虽然气候、饮食和生活习惯南方与北方差别很大,过了一段时间后,黄庭坚及家人大都已适应了这种忽南忽北生活方式,都能做到入乡随俗、随遇而安。然而,唯独黄老夫人或许是年事已高,或许不服水土,一到德州即卧病在床,每天发热、咳嗽不止。这可急坏了以孝行著称的黄庭坚,他每天亲侍榻侧,端药递水,还亲手为母亲搔痒,甚至亲涤便器,从不懈怠,毫无怨言。看到请当地名医治疗效果不大,他还自制草药配方,对症下药医治,终于让母亲大人的身体逐渐复原(是正好赶上之前医生们的治疗见效,还是后来黄庭坚真有药到病除的能耐,这个只有天晓得)

  德州是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公事之余,黄庭坚常常四出游历。他到过传说中的夏代东羿的出生地——十里望南村;也造访过三国时期之“击鼓骂曹”名士祢衡的故里;还鉴赏过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任平原郡太守时书写的《东方朔画赞碑》。对于此等广见识、寻野趣的游历,厌烦官场的山谷从来都是乐此不疲的。

  时光过的飞快,转眼间黄庭坚就过了四十不惑之年。与上司赵挺之关系日益紧张,而且时常无故受到打压,让他对做官愈加心灰意冷。虽然他已当过了几任地方官,而且自认为政绩还不错,上无愧于朝廷的俸禄,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但在黄老夫人眼里,儿子还是不够成熟老练,需要自己不时提醒和好言相劝。因为她懂得官场如战场,尔虞我诈、相互倾轧在所难免,也真难为外表看似清高兀傲、实则忠厚本分的儿子。

  黄庭坚个性要强,大事聪明,小事糊涂,然而构成人生的往往是许多不起眼的小事,大事则少而经久难见。他本身是一个大孝子,对以务实际、有识见、明利害见长的母亲大人,几乎是言听计从,但在与赵挺之结怨的问题上,他恰恰忽视了母亲的几次点到为止的提醒。

  当初,他一度与赵挺之过从甚密,隔三差五与老赵把酒言欢,有时吃人家的嘴软,不免一面挑着牙签,一面还不忘夸赞赵挺之几句。为此,母亲就曾告诫他说:“此人外表看似粗犷,内心实则机巧缜密,只可礼节上应对,切不可深交。起码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后来他与赵关系搞僵后,黄庭坚情绪激动下,常把赵挺之贬得一无是处。母亲又提醒他说:“我看此人也算是饱学之士,且性情异常狡诈,将来或位极人臣,况且人在江湖,多栽花、少栽刺总不会有错的。”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有时还真的灵验。过了一段时间,那位老气横秋的刘知州,终于致仕而告老还乡,由赵通判暂摄(代理)知州。新官上任三把火,赵挺之一时间行情看涨,也自认为去掉职务前那个碍眼的“摄”字是早晚的事情。

  这样一来,德州几乎所有的文武官员都向新“老板”赵代理知州俯首致敬,欲上红包的赶紧上红包、该提礼品的立马上礼品,往赵府拜访的人士络绎不绝。只有黄庭坚一直在装聋作哑,根本不理会“在人屋檐下”的官场潜规则。

  对于黄庭坚和赵挺之而言,我们不难推测,两个互不妥协、从不在人前服软的牛人碰上了,而且又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肯定没有“和谐”可言。二人之间不碰面则已,一碰上就象好斗的公鸡,唇枪舌剑,恶语相加,争斗不休,有时情激之下,还不免“问候”到各自家中无辜的长辈。

  黄庭坚虽是下级,但要他向一直看不起的赵挺之低头,实在是强人所难;而赵挺之也有着北方人宁折不弯的犟驴脾气,要他向下级退让更是绝无可能。于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工作中被找茬,文书中吹毛求疵,就成了家常便饭,弄得孤立无援的黄庭坚不胜其烦。

  自到德州知德平监以来,对唐朝诗人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诗句,黄庭坚不知呤诵过多少次,总觉得此诗道尽了自己目前的境况。

  适逢那一年的中秋节,黄庭坚没忘记上街市给老母亲和儿子各买了一包德州月饼,并少见地在中秋月下与家人一起开怀畅饮。因为近段时间心绪不佳的他,得到的不总是坏消息。昨天他收到兄长大临托人捎来的书信和一大包家乡特产红壳月饼,还得知大临以累计三届举人的身份,终于侯官补授吉州龙泉县令;而他有好几年未见的好友黄几复,也新授广南东路四会知县。

  月明如镜的中秋夜,身在异乡的黄庭坚久久难以入眠。他想到了家乡,想到了家乡的每一位亲友。当然,这一天,他想的更多的是一生的挚友黄几复,两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是除苏轼外的又一铁杆哥们。当年自己游学淮南时,黄几复不远千里给自己带书信、送双井茶,之后专程赶来祝贺自己新婚的情景,宛如历历在目,好象就发生在不久之前,而自己上次从叶县赴汴京改官与他不期而遇,竟是近六年前的事情了。人生易老,岁月难留,月有圆缺,人有离合,他情难自制,重新拔亮快熄灭的油灯,写下了传诵千古的七律名篇《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此诗原注:“乙丑年德平镇作”。又据黄子耕《山谷年谱》卷一载:“几复名介,豫章西山人。先生曾作《几复墓志铭》。”

  这首诗叙述彼此离合和对故人的怀念。两位铁杆朋友此时一在北方,一在南方,都居住在滨海地区。前句化用《左传》中楚子对齐桓公所说的“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寄雁传书事出《汉书·苏武传》;“谢不能”语出《汉书·项籍传》。以经史中语入诗,显得韵味古朴。颔联“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句法奇特,张耒称为奇语。它不用一个动词,而是用六个名词和物象构成一种诗歌的新意境,上句写朋友欢聚之乐,下句写别离漂泊之苦。山谷在其他诗中也用过这种特殊句法,对后世影响甚大。如南宋陆游《书愤》有“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元人马致远《天净沙》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种句法结构,不仅言语清新,而且韵味隽永,故使后人乐学之。颈联称赞好友为官清廉、治政有方。尾联赞美黄几复好学不倦,学业有成。无奈岁月匆匆而逝,诗人想象友人如今已白发苍苍,伴随着他的读书声的,是那从隔着瘴气弥漫的溪水边野藤上传来的悲苦猿啼。这里颇有为博学多才的友人偏居荒蛮之地,长期居于下僚不得重用而鸣不平的意思。

  黄庭坚与黄几复从少年时相知,兴趣相投,交情一直很深。两人先后出仕之后,均或南或北颠沛流离,聚少离多。黄庭坚写过不少回忆相逢、寄托相思、怀念好友的诗文。如《留几复饮》、《再留几复饮》、《赠别几复》等等。

  这首七律《寄黄几复》,开宗明义,情凝笔端,赞扬黄几复廉正、干练、好学,对其身未老而气先衰的沉沦处境,深表惋惜,朋友之间情深意厚,感人至深。而在好用书卷,以故为新,运古于律,拗折波峭等方面,又显现出黄诗的鲜明特色,可视为黄庭坚诗歌最杰出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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