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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流寓江汉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山谷

第十三章:流寓江汉

  元符三年(1110年)之秋,在位十三载实则亲政仅六年的宋哲宗,龙体终于抵挡不住纵欲与丹药的交相侵袭,年仅二十四岁,即一病不起且很快一命呜呼。哲宗一生临御皇妃、宫女无数,却没有留下子嗣,遂以其弟端王赵佶继登大位,是为徽宗。继位之初,由神宗皇后向氏同分处军国事,也即是年轻的徽宗即大位,向太后垂帘听政。

  向氏作为神宗皇帝之后,由于年长夫君赵顼三岁,加上相貌平平,当年不免倍受冷落。作为虚有“国母”之名实则为深宫怨妇的她,对神宗倡导变法从不热心。她的肚腹鲜沾皇恩雨露又极不争气,眼睁睁看着朱太妃所生的皇六子立为皇太子,即后来的哲宗赵煦。母以子贵,朱太妃对不待见的向皇后也就有些唱唱反调的本钱和勇气。

  也许是出于对以往朱太妃 “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强烈不满,在后宫中闲置得有些心理变态的向太后,一旦大权在握即公然倾向旧党。初登大统的宋徽宗意气风发,改元为“建中靖国”。意欲标榜不偏不倚的所谓“大公至正”之道,以消弭旷日持久党争,达到天下大治。

  宋徽宗登基之初,由于根基尚不稳固,不得不收敛张狂的个性,对向太后更是言听计从。在这一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一度由新党把持的朝政又悄然在发生变动。章惇因曾反对赵佶继位,被罢去左仆射的相位,蔡卞也被罢去尚书左丞;旧党的韩忠彦被出人意料地起用为宰相。于是,元祐旧臣又被陆续起用和内徙,文彦博、司马光等已故大臣33人被追复官职。

  朝廷政治风向的再次改变,一向被打入旧党名册的黄庭坚的境况也因此有所改善。元符三年五月朝旨复其宣义郎,监鄂州在城盐税,并还所夺勋赐;十月复奉义郎,签书定国军节度判官;十一月诏知舒州。好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黄庭坚自然是感到欣慰,并开始作离蜀东返的打算。

  然而年逾半百、久经官场浸润的黄庭坚,虽然对徽宗即位之初的详和气象有所期待,也写过“群心爱戴葵倾日,万事驱除叶陨霜。玉烛时和君会否?旧臣重叠起南荒。”(《次韵少激甘露降太守居桃叶上》)的赞颂诗,讴歌新朝新气象。但他对个人的命运转机和官职起伏早已看得很淡,认为垂暮之年不死于贬所,而且恢复了名誉和俸禄,已属不幸中的万幸,此外,夫复何求?所以,他对朝廷的除官之命一再推辞,只想先乘船东下芜湖,与兄弟们团聚后再另作它图。

  既获放还之命,他用变卖了家产的银子,买了一艘双桅江舟,准备扬帆东下。不料遇汛期提前到来,江水泛涨,三峡不能通行。他临时改变主意,决定溯岷江而上,到眉州青神看望姑母张氏。他携家人于元符三年八月抵青神,原打算小住一段时日,待江水退去后,再出岷江而返戎州。由于难却好友石谅的盛情,竟在青神成就了儿子黄相的一段姻缘。

  对于黄、石两家联姻,起自山谷的表嫂史炎玉(庭坚外兄张祺之妻)的从中撮合。前一年山谷在戎州时,史氏来乞作亡夫张祺墓志铭,顺便带来了山谷好友石谅提亲的意思。黄山谷夫妇看过石家女儿的庚贴,虽是十分合意,但鉴于自身尚处于困顿中而暂置缓议。此番逗留青神,与石家所在江安相近,热心的史氏旧事重提。一来二往,两家均乐意,迎娶石家女之事自然列上议事日程。为此,黄氏父子在青神有过一段严肃认真的对话。

  父亲问儿子道:“相儿,婚姻仍人生大事,重在两厢情愿。在此迎娶石家女儿,与汝完婚,汝意下如何?”

  儿子回答:“孩儿谨遵父命,多谢父亲大人成全。”

  父亲又说:“为父读圣贤诗书,天性洒脱开明,汝不必拘泥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训。如有不愿在此成婚之意,即请明言,为父与石伯伯商量好了,决不勉强从事。”

  儿子答:“石家官宦之家,与吾家门当户对。听姑婆说石家姑娘貌美贤淑,儿自然乐意在此成婚。”

  父亲笑道:“既然如此,就在此迎娶石家姑娘。吾意拜托汝张家姑父主婚,择定吉日举行婚礼。”

  儿子满意笑道:“谢谢哦,父亲大人!”

  黄家在青神为黄相举办的婚礼,既简洁又热闹风光,算是困顿中尽全力操办。

  洞房花烛夜,萍水相逢的石姑娘与黄公子,均是二八豆蔻年华,说不尽的男欢女爱。几番云雨之后,行有余力,又在床头上玩起了过家家。新娘说“妾姓石,正巧与婆婆五百年前就是一家。”新郎道:“除乳名小德之外,吾还有一‘黄四十”小名,因父亲四十岁才得子,老祖母特赐此小名。”

  夜阑灯下,一对新人似乎越说越投缘。当谈到未来人生计划时,有些憨厚的黄相实话实说:“往后打算做茶叶生意,读书做官最没意思,吾父颠倒一生,就是教训!”

  黄相话音刚落,石小姐立马花容失色,连咒几声“蠢才”,即背转身抽泣不止,任黄相怎么好言相劝也无济于事。吓得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新郎慌了神,翻身下床扑通跪倒在床前,鸡啄米似的不停磕头道歉。

  过了几个时辰,眼看天快要亮。石美眉就不该转头在指缝中偷看一眼,见黄公子仍木头似的站在床前,顿时也乱了方寸。初为人妇的她,哪里还禁得住这架势,立马缴械投降,下床扶起新郎,并再次温顺地投进了黄帅哥的怀抱。

  旧时社会男尊女卑,女方既嫁从夫,当然指望男方读书仕进,婚姻所托的最理想结果是封妻荫子。石小姐原以为黄相官宦之后,博取功名顺理成章,不料老子英雄儿未必好汉。但见新郎一跪一站,也着实可怜。加上既已行过房事,她算是本钱彻底亏空,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突如其来的洞房风波,以一种超时代的杯具方式收场。其实,表达心诚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下跪或者一站一夜就很能打动女人心呢?似乎没有什么太多的道理。实在要说出理由,那就是人心其实都是肉长的,对他人的自虐都有同情心。此外,通常女人都是爱虚荣的,对自己被人如此看重,如此顶礼膜拜,难免头脑充血、发昏,面皮变软。

  俗话所谓:“男人心软一世穷,女人心软裤带松。”也许对于后来人来说,石小姐的洞房作秀及现身展示,绝对算是前车之鉴。

  由于操办儿子的婚事,黄庭坚及家人意外在青神停留了近四个月之久,到年底全家才举船返回戎州。一路顺风满帆,庭坚夫妇见新媳妇甚是贤惠孝顺,小俩口闹过别扭后,逐渐有说有笑、相处和睦,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黄庭坚一生坎坷,三娶妻室。发妻孙氏早逝,未有生育;第二任妻子谢氏,生女黄睦,亦过早亡故;他年满四十岁时,才由再续弦的石氏生子黄相。在京城为官期间,女儿黄睦由苏轼牵线做媒,嫁与大画家李公麟的侄子舒城官吏李文伯。女儿黄睦出嫁的当天,山谷作一首嫁女诗赠别:

  有妷财相见,何谌举别觞。共期同奋发,更勉至轩昂。接物宜从厚,修身贵有常。翁翁尤念汝,早去到亲旁。

  上述嫁女之诗,殷殷父女之情,跃然字里行间。山谷操劳一生,仅生养一女一子,儿子和女儿都是他的心头肉,自然是疼爱有加。当然,也有学者认为此诗是山谷赠给一远房侄儿的。经考证诗题应为《送四十九侄》。此诗帖原为《宋元宝翰》册之一,后改装成卷。但此诗在《山谷内外集》中没有记载,四十九侄亦无从考据,故分宁民间口口相传为山谷所作的嫁女诗。需要稍加说明的是:此诗的前四句,作者与述说对象似在互相勉励,有些不象是父亲对女儿说话的语气;后四句虽然很象是一位慈父对即将出嫁之女的殷殷嘱咐,但过于彬彬有礼,亦有些经不起推敲,只能是暂且存疑吧。

  儿子黄相则向来受家人,尤其是黄老夫人的宠爱。自小就比较任性,不喜读诗书。从山谷所记的黄相懒习书帖之事可见端倪。如今儿子已长大成人,娶了称心如意的媳妇,黄庭坚夫妇自然是乐观其成,几乎倾尽现有的能力,花光了全家原本就不多的积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元符三年冬,全家在漫天飞雪中返回戎州。正欲接着启船东下,又获悉四弟知命已于七月在荆州去世。心情刚有些好转的黄庭坚,内心很是沉重,难禁老泪纵横。为调整心情,不免又耽搁一些时日,最后,全家总算是赶在岁尾年头乘船东归。至此,黄庭坚贬谪蜀中已是第七个年头。他虽是罢官待罪之人,却以高尚人格和纵横才学赢得了蜀中人士的钦佩和爱戴,与许多文人士子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在离别戎州之际,人们自发前来送行,甚至早在他启程往青神之时,就有不少人士向他致惜别之意了。他在《答王观复书》中写道:“宾客妄谓不肖有东归之期,日日到门,疲于应接。”

  真正到了临行之日,前来送别的亲朋好友挤满了码头。直至顺风东下的船渐行渐远,依依不舍的友人及山谷在蜀中的弟子,仍在江边不停的挥手致意,因为彼此内心都明白,此一去或将成永诀,双方再无相见之期。

  江船顺风而下,粗学了几句巴蜀纤夫号子的黄相,站上船头纵声扯了几嗓子,引来山涧的一串长长的回声,满船的人全都出舱看热闹。

  前面我们曾提到的戎州官吏李珍,此时已满年资,要赴京改官,正好相约与山谷一家同行。一路上对黄庭坚及家人的照料,非常细致周到。后来黄庭坚及家人暂时寓居荆州,李珍与山谷一家告别再作东行,两人依依难舍,山谷挥泪作诗书赠别,并在江边酒家尽醉而归。

  抵达荆州后,在此停留几时和下一步何去何从?黄庭坚举棋不定,只得沿江汉流域走动,开始了新一段的流寓生活。

  宋徽宗是一位艺术天分极高的风流天子,绘画、书法及诗文均堪称一代大家。其即位之初,声言要励精图治,也曾冒了一阵令人心动的热气,如今似乎又归于平静了。对于漫无目标、漂泊未定的山谷来说,现在朝政朦胧未明,前程实难以预料。

  黄庭坚四月从荆州到达江陵(荆南),不幸背部患了痈疽,疼痛难忍,夜难入眠。经请当地一位名医医治,才摆脱了疾病的纠缠。不过,黄庭坚病后的身体十分虚弱,只好流寓荆南疗养。在此期间,他作有《病起荆州亭即事十首》,其中第七首专为怀念东坡而作:

文章韩杜无遣恨,草诏陆贽倾诸公。

玉堂端要直学士,须得儋州秃鬓翁。

  自那年彭蠡匆匆一别,东坡随即南下流转岭南之英州、惠州、儋州(今海南岛),山谷亦辗转入蜀中黔州、戎州。二人天各一方,书信来往不断,至今有好几年未见面了,得知东坡遇大赦放还,黄庭坚十分高兴。那里料想得到,其诗作成不久,还未来得及象以往一样寄给东坡师长指教,苏轼于当年七月二十八日在常州仙逝。

  失去了这位终生仰慕的良师益友,黄庭坚心中万分悲痛。他请荆南一有名的画师画了一幅半身东坡像,并悬像室中,从此奉之终身。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赵肯堂亲见晚年悬东坡相于室中,每早作衣冠,荐香肃揖甚敬。或以同时声名相上下为问,则离席惊避曰:‘庭坚望东坡门,弟子耳,安敢失其叙哉!’”

  苏轼辞世之后,黄庭坚用笔墨表达对挚友的沉痛的哀悼和深切的怀念之情。仅崇宁元年(1102)一年,此类诗文就达十余篇。是年初夏,山谷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去年失秦少游,又失东坡公,今年又失陈履常,余意文星已宵坠矣!”(《山谷别集》卷二十《简杂》)且言“至太平且遣人往祭之”(指苏轼)。

  五月,在赴任太平途中,经江州湖口时,李正臣持苏轼去年四月所作次韵《壶中九华诗》来见,山谷睹物思人,感慨万端。苏轼所喜欢的“异石九峰”已为人取走,“石既不可复见,东坡亦下世矣!感叹不足,因次前韵”。诗中有“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之句,笔重情深,催人泪下。六月中旬,在太平看到苏轼所画墨竹,见画怀人,遂作《书东坡画郭功父壁上墨竹》诗:“郭家髹屏见生竹,惜哉不见人如玉。凌励中原草木春,岁晚一棋终玉局。巨鳌首戴蓬莱山,今在琼房第几间?”

  同年黄庭坚离太平州,“即日解船至江口”,于江州紫极宫见苏轼元丰七年和李白所作的诗篇,遂作《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太白子瞻》一诗,诗云“不见两谪仙,长怀倚修竹”、“往者如可作,抱被来同宿”。九月抵鄂州(今湖北武汉),遂流寓此地,写了《追和东坡题李亮功归来图》诗,称扬子瞻古雅之风,又有《武昌松风阁》诗悼念“东坡道人已沉泉”句,对苏轼的一往情深跃然字里行间。

  是年幕秋,张耒以房州别驾、黄州安置身份贬到苏轼曾经谪居的黄州。这里与山谷所在的武昌隔江相望,路程不远,有渡船来往便利,黄庭坚与张耒多相过从。

  苏门旧友重逢,感叹今昔,唱和诗篇,山谷先后写了《次韵文潜》、《和文潜舟中所题》、《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等诗歌。其中的“年来鬼崇覆三豪,词林根柢颇动摇。天生大材竞何用?只与千古拜图象”、“经行东坡眠食地,拂试宝墨生楚怆”、“信矣江山美,怀哉谴逐魂”;以及“眇然今日望欧梅,已发黄州首更回”、“传得黄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等等;就表达对苏门朋友别后重逢的期待,对已作古的故人的怀念之情溢于意表。

  黄庭坚到了晚年声名日隆,走到哪里都不乏追随者。崇宁元年(1102年)正月,他在荆南结识了青年诗人高荷,对这位后辈才子予以很高的评价和期许。

  高荷(字子勉),江陵人氏,自号还还先生。他常将所作诗歌呈给山谷审读,其中有句云:“蜀天何处尽,巴月几回弯”。山谷阅后击节叹赏,认为有老杜遗风。并曾为其诗集写下跋语:“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标准,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而充之以博学,行之以温恭,天下士也。”他还作诗《赠高子勉四首》相馈,其中第四首云:“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顾我今六十老,付公以二百年。”

  山谷对后学高荷的评价不可谓不高,甚至将他视之为自己衣钵的传人。不过,从高荷后来的发展情况来看,虽然也名居江西诗派之列,但南渡之后诗名不彰,或许是有感于国破家亡,而归于“宁做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行列吧?惜乎正史未载,不敢凭空推断。

  自从好友秦观、苏轼相继去世后,黄庭坚对仕途的升沉荣浮比以往更加淡漠,用当今时髦的话说:即神马都是浮云。到荆南后,传来朝廷除命他吏部员外郎的消息,令他乘驿站递马赴阙,他以病体未痊为由上书乞免推辞掉了。山谷这次不愿再赴京城为官,却奉诏书写了唐代韩伯庸的《幽兰赋》送达朝廷。现存于河南叶县博物馆的《幽兰赋》石刻碑文,人言为黄庭坚晚年大字行书的得意之作,是我国书法史上的艺术珍品。(由于该篇辞赋碑文后面的落款为“吏部员外郎黄庭坚题”,故令许多学者质疑为伪迹,因为朝廷虽有此项任命,但黄庭坚并没有接受这一官职,故绝不可能以此落款留名)

  山谷曾在《戎州辞免恩命奏状》中说:“天赋孤寒,百疾所攻,冒昧宠光,清议可畏。”身体状况不佳,当然是推辞任朝官的原因之一,但避免再度陷入党祸恐怕是更深层次的原因,所谓“清议可畏”就说到了点子上。出于这一心态,他请求“如太平州、无为军一处,实于私计为便”,用意是要求在芜湖附近任职,既可就近照顾家庭,又免得远途奔波,但他上的辞免状未被允准。随即他又上《再辞免恩命奏状》,言辞更为恳切。

  恰在此时,又传来好友兼门下弟子陈师道病逝的消息。陈履常同样因党祸罢归,贫穷自守。后被召回京师,任官微位卑的秘书省正字,于建中靖国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病逝。据友人所述:当时正值侍祠南郊,天气严寒,他拒穿妻子从连襟赵挺之家借来的皮裘,以至冻寒患病而死。在此之前,另一好友秦观则坐党籍迭遭贬谪,由处州、郴州、横州而雷州,早在元符三年被赦北归,至藤州(今湖南长沙)而病卒。

  亲友多半凋零,本人疾病缠身,不祥的阴影总在他心头挥之难去。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自述其心境道:“庭坚自失知命弟及平阴王氏妹,须发尽白,到荆州来拊其丧,心欲折矣……六月初失知命之第四子牛儿。此子精慧,异于常儿,窃以为门户所寄,不幸失之,至今不能去怀。知命之幼子同惜,今又疾作,不保旦暮,意绪可知也。”(引自《黄庭坚书法史料集》)这封向友人诉说晚辈亲人相继因病去世的书信,道出了他内心极度的悲凉和痛苦,沧桑迟暮的气息弥漫于心头,久之难以排遣。

  出蜀川以来,黄庭坚忧虑朝政不稳,变幻无常,他两度辞谢了朝廷的任命,沿大江上下往来奔波,辗转流寓于江汉流域。虽不乏友人的资助,但生活状况极不稳定,常有漂泊江湖、寄人篱下的感受。

  到了崇宁元年初,不出山谷所预料,朝政果然又发生较大的变化。右相曾布首进“绍述”之说,为亲政预热的徽宗所接受,遂决定变更法度,改年号为“崇宁”,意为崇尚神宗熙宁变法之意。本来适合搞艺术的宋徽宗,玩政治很是生分,时常突发奇想,尽做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表面文章,岂不知形式主义害死人啊!

  五月,蔡京入朝为尚书左丞,赵挺之为尚书右丞。老奸巨滑的蔡京之入朝,主要得力于宦官童贯的援引,进而打通了徽宗爱好收藏奇花异石、古董字画的门径,从此平步青云。利用徽宗的宠信,蔡京以私怨将宰相曾布排挤出朝,使这位真正首倡新法者反坐诬旧党之罪,其相位也很快由蔡京取而代之。从此蔡京与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 (被称为“六奸” )结成同党,在朝中广植党羽,狼狈为奸,把“艺术天子”宋徽宗玩弄于股掌之上。

  崇宁元年(1102)之初,喜好预政的向太后去世,亲政的徽宗不再受任何制约,朝廷政局再次发生剧变。以蔡京为首的政客集团打着继承神宗皇帝变法大业的旗号,要将反对变法的旧党官员一网打尽。当时蔡京清查出向太后听政时上书言事的582名官员,按赞成新法与否分为正邪六等,蔡京党羽41人列正等,都升官重用;与蔡京政见不同的541人列为邪等,分别贬逐或降官、或免职。不久,又将元祐、元符年间恢复旧法的文彦博、司马光等120人列为元祐奸党、元符奸党,由宋徽宗赵佶御笔书写“奸党”名单,刻石立于端礼门外。

  崇宁二年(1103年),在蔡京等的极力拨弄下,赵佶下诏将三苏和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等苏门四学士,以及范祖禹、范镇和刘攽等旧党人士的诗集著作列为禁书,在全国范围尽行收缴并消毁。

  蔡京利用宋徽宗的昏庸而雷厉风行开始的政治整肃,主要指向是所谓旧党保守派,但包括与他有过节的章惇、曾布、陆佃、张商英、李清臣等新党激进人士亦不能幸免。最终经过过滤筛选,总共确定奸党人士309名。仍由徽宗亲笔手书,刻石立于文德殿东面墙壁。擅长打压政敌、创意百出的蔡京又亲笔书写大碑拓片颁行天下,并立石于诸州县监司长吏之厅,这即是历史上有名的“元祐党人碑。”

  朝政纷乱,腐败黑暗。流寓江汉的黄庭坚虽名列“元祐党人碑”,但因官职卑微,又远离是非之地,当政者暂时还顾不上他。山谷在崇宁正月下旬从江陵出发回老家,算是最后一次回久别的故乡分宁探亲。

  黄庭坚先由水路至巴陵,本想稍作休整即出发。由于数日阴雨连绵,只好憋在旅舍十几天,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天气转晴,以便尽快赶回久违的故乡。停留旅店期间,店主乘机涨房价,他找店主论理无效,忍不住想骂娘,也更加后悔自己慌不择路,错投了这家宰人的黑店。(原来开黑店宰客,古往今来是相通的)

  到了二月朔旦,天空初放晴后又雨。山谷欲上岳阳楼,欣赏当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极力描述的湖光山色。岳州太守杨器之、监郡黄彦闻讯一起赶来,三人结伴冒雨游岳阳楼。山谷登高望远,归思难收,吟出著名的《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入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

  游过风景名胜岳阳楼,山谷离开巴陵,再取陆路经平江到通城,越幕阜山入分宁之境。久别的游子,重回故乡怀抱,山谷感慨万端,在拜谒黄龙山惟清禅师后赋诗一首:“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对落晖。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灵源大士人天眼,双塔老师诸佛机。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自巴陵略平江临湘入通城无日不语至黄龙奉谒清禅师继而晚晴邂逅禅客戴道纯款语作长句呈道纯》)

  以上诗中提及的惟清禅师,乃武宁陈氏子,晚归晦堂得法,自号灵源叟,系黄龙派开创者慧南大弟子祖心之再传两位大弟子之一,曾应约为山谷整理编撰名为《南昌集》诗卷,与黄庭坚有师从渊源和极深的情谊。

  此诗前六句即眼前自然之景,抒心中之情,表达了历经磨难的诗人豁达感悟之情怀。第二联化用出新了梅圣俞诗歌的句式,历来受人所追捧。其实末联“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才是精到之笔,充满感慨,而又包含佛理。僧肇在《物不迁论》中说:“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山谷诗中之意即本此而来。

  山谷早年曾在黄龙山寺游观、学道,参悟佛性禅趣,此时,历经半生磨难,其夙志或本性,就其实际情形来看,实在是半昔半今,非昔非今,亦昔亦今。此中固然有岁月不居,世事变迁的沧桑之感,同时也有追求理想,坚持人格的坚贞不渝之情。所谓五位无心、人生三业,尽在修持感悟中或辨别取舍,或身体力行,这样就深化了其坎坷人生的底蕴,将佛理赋予了现实的、积极的精神内核和意义。

  此次在家乡停留期间,山谷一改以往尽量少出门户的习性。他利用在老家停留的有限时间,不住地探亲访友,拜谒里中贤达;几乎天天奔走于路途,还抽空祭扫重修了父母的坟墓。

  按计划料理完家中大小事务之后,黄庭坚即启程往萍乡探望兄长。此时黄大临正任萍乡县令,其以仁慈为怀,尽心尽政的治事之道,在政界已然是小有名气,在其不算长的仕宦生涯中写下了浓彩的一笔。

  为了节省路程时间,山谷此次选择从陆路近道往萍乡。途经江南西路万载县时,山谷应邀下榻万载知名的广慧道场。在与一班念诵经文的和尚打趣后,山谷乘兴作了一首题为《冲雨向万载道中得逍遥观托宿遂戏题》的幽默之诗:

  逍遥近道边,憩息慰惫懑。晴晖时晦明,谑语谐谠论。草莱荒蒙茏,室屋壅尘坌。仆僮偪侧佖,泾渭清浊混。

  此诗谓之戏题,有旅途自娱自乐的意思。全诗每一句均用相同的部首偏旁,以求文字上的巧妙配合。与之前山谷在荆南所作的八首全以药名为诗句的诗作一样,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无非是做文字游戏,却反映了年近耳顺之年的黄庭坚,历经人生的各种磨难后,仍不改豁达乐观的本性。

  在萍乡县衙,兄弟俩自巴蜀相别后重逢,两人都十分高兴和激动。兄弟夜雨对床,遥念家乡,伤感于山河依旧,人事已非,昔日亲友大半凋零,黄氏昆仲夜不能寐,索性彻夜长谈,纵酒一醉。山谷有《书萍乡县厅壁》记其事,文末感叹道:“蛮中九年,白头来归,而相见于此,访旧抚新,悲喜兼怀,其情有不胜言者矣。”(《内集》卷二十)

  大约在萍乡住了半个月,黄庭坚辞别可敬可亲的兄长大临,就近到南康拜会诗僧惠洪(今江西分宜人),这是两人第二次会面。黄、惠瓣香禅宗,山谷反思前尘,自谓误在未明心地,自诩开悟,以为随缘不变,游戏人间,视酒肉一事无足轻重。二人作参禅诗相唱和,山谷以居士身份留下偈语:“似僧有发,似俗脱尘。作梦中梦,悟身外身。”惠洪嘉其:“无念为宗,识心见性,知性见佛。”此一晤为时两日,惠洪执意送山谷入湘往江州。后来惠洪有伪造山谷赠己诗博名之嫌,可见凡心未了,受人所诟病。

  到达江州时,黄庭坚获知朝廷除授其太平州知州的消息。由于流转各地难以作持久计,他于六月领受太平州事,六月九日到任,同月十七日即被罢官。上演了一出在北宋官场不多见的任职仅九天的悲喜剧。根据南宋状元出身的张孝祥《高侍郎夫人王氏墓志铭》所载:“山谷来为守,谪久贫甚,既入境矣,复坐党事免。侍郎得堂帖,不以告,迎候如礼。山谷既视印已,乃知之。侍郎为治归装甚饬备,过于久所事。”

  以上铭文中提到的高侍郎是“山谷九日知州”的现场目击者,当时为太平州判官,山谷未到任前由其暂摄州事,即临时代理暂空缺的知州的职务。出于对黄庭坚的仰慕,高判官在先已获悉山谷被罢免的消息后,不忍心立即将罢官的公文交给他看,以免给最短暂的顶头上司当头泼一盆冷水。此后还为罢官的山谷精心打点行装,此君为人敦厚善良于此事可见一斑。

  山谷被罢官之后,在高通判的倡议下,州官衙门摆酒设宴为“九日知州”送行。为答谢众人的美意,黄庭坚即席赋《木兰花令》一首以表心境:

  凌歊台上青青麦,姑苏堂前馀翰墨。暂分一印管江山,稍为诸公分皂白。江山依旧云空碧,昨日主人今日客。谁分宾主强惺惺,问取矶头新妇石。

  这首酒宴上赋出的词作,看似自我调侃,实则道出了山谷突遭罢官的微妙心态。说到黄庭坚上任九天即被罢免之事,还得由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情从头说起。

  话说江陵有一寺庙名承天寺,住持僧智珠营建一座七级宝塔,约请刚出蜀而旧地重游的黄庭坚,履前诺为新落成之塔作记,山谷即挥笔写下了《承天院塔记》一文。

  山谷在文章一开头就追溯了作记的缘起。原来绍圣二年山谷谪黔路经江陵,借住在承天寺中歇息。当时智珠欲拆除破败不堪的旧塔,并准备在原址上建一座新塔,相约请山谷为之作记。黄庭坚当时笑言:“作记不难,顾成功为难耳。”七年多之后,山谷再来江陵,新建的七级浮屠已然耸立在寺后。住持智珠不无得意地对旧施主道:“其难者既成功矣,其不难者敢乞之。”山谷当天即洋洋洒洒写就碑记,工匠们刻石立碑于塔下。

  江陵知府马某当日在承天寺宴请同僚,宾客酒后乘兴绕塔而行,驻足观摩山谷所书之碑文。碑文落款为“作记者:朝奉郎新任知州事豫章黄庭坚,立石者承义郎知府事茌平马而已。”不料寻常可见的一段碑文落款,竟引起了一班在此赴宴的官员的议论纷纷。

  “黄太史高才,文章妙绝天下,不想能在此见其文笔真迹。可否援引一见?”通判李植对住持智珠道。

  “黄施主恰在本寺,老衲正欲引各位长官一见。”智珠回答道。

  于是众人来到山谷下榻处,宾主免不了一阵寒暄:“汝为那一科进士?哦,哦,治平甲科的,原是年兄驾到,有失礼数呀!”云云。

  “黄知州文章,风靡海内。某等愿记名不朽,可乎?”与山谷素不相识的转运判官陈举,要求山谷在石刻题记中补上自己的名字。

  “陈大人,刻石既已成,不便添补啦!”山谷婉拒了陈举的无理要求,他本来就看不起沽钓誉之徒。

  看似一件小事,心地狭窄的陈举却怀恨山谷不给面子,一直想着要伺机报复。他与同来的提举官林虞闲聊时,得知山谷在德州时与赵挺之有隙,赵此时又居宰执高位。于是一封有关黄庭坚《承天院塔记》“幸灾谤国”举报信,很快到了京城赵“恩相”的案头。弄得老赵头在相府喜不自禁,无意间捏断好几根花白胡子,并自言自语道:“我靠!饶你是孙猴子,也跳不出俺如来佛的手掌。”次日,即指使言官指控黄庭坚谤讪朝政,拟定把他除名羁管广西路之宜州(即削除名籍,罢免所任官职,交由宜州知州监管)。杀人不过头点地,老赵家这一招也够恨的,仅一篇普通的文章,就可以无限上纲,差不多可置宿敌于死地。

  谪命尚未下达,无官一身轻的山谷离开了太平州。也许为官一任只九天,遑论造福一方,连衙门里的官员的脸面都未必认全,碰到熟人打招呼自己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溯江而上,准备暂居“老根据地”——荆南。

  黄庭坚八月至江州,九月到鄂州,系舟武昌(今湖北鄂城)樊口。约在此停留了三个多月。他原打算再到江陵小住一段时日,不料行至鄂州因事耽搁不前,直至第二年宜州谪命下,他才不得不改变之前的旅行计划,结束了出蜀后一年多时间的辗转漂泊。山谷停留在鄂州武昌期间,写下了留传千古的《松风阁》诗,那大气磅礴的行书与超迈雄浑的诗境,历来令人由衷赞叹为传世绝品: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凤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氊。泉枯石燥復潺湲,山川光晖为我妍。野僧旱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黄庭坚一生创作了数以千百计的行书精品,其中最负盛名者当推此幅《松风阁诗》。可谓风神洒荡,不减《兰亭序》;笔势遒逸,直逼《祭侄文》,堪称行书之中的精品。《松风阁诗卷》又称天下第九行书,作于宋徽宗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夏历九月。宋时为向民所收藏,后归贾似道,又迭经明顶元汴、清安岐,而入清内府,现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鄂州逗留期间,为排遣心中的烦闷,山谷时常与当地的文友结伴出游。有一天,前面曾提到的贬谪黄冈的老友张耒(字文潜,即松风阁诗中提到的“张侯”)过江来看望黄庭坚。久违的挚友暮年重逢,自然是欣喜异常,相约同游览著名的鄂州南楼。南楼位于武昌蛇山,史上屡废屡建。在南楼存续的数百年期间,历代的文人墨客慕名而来登楼赋诗者络绎不绝,大多数人还误以为它就是东晋大将庾亮所登过的南楼。

  这一天天气炎热,但登高临风,顿觉凉风扑面而来。山谷乘兴作《鄂州南楼书事》四首,其中第一首为传世名篇,而且历代蒙学读本均选入此诗: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这首诗描写的是夏夜登楼眺望的情景。“明月”在诗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因为天空高悬朗朗明月,才能在朦胧中看到难以区别的山水一色的景象,才能感知隐隐闻到的花香是十里芰荷散发的芬芳。特别妙的是诗的后两句,本来只有清风送爽,可是因为皎洁的月光,它那么柔和、恬静,所以诗人觉得清风带着月光,月光就像清风,它们融合在一起送来了难得的一丝凉爽和舒适,也因此感知到悟彻人生的快意。

  崇宁二年十一月,黄庭坚获宜州谪命。如前所述,山谷的再次贬谪,完全是陈举为泄私愤而通过赵挺之陷害所致,罗织的罪名即是在《承天院塔记》中“幸灾谤国”。陈举在原记中检索山谷的一段文字为:“观天下财力屈竭之端,国家无大军旅勤民丁赋之政,则蝗旱水溢,或疾疫连数十州,此盖生人之共业,盈虚有数,非人力所能胜者耶。”

  联系上下文来看,山谷之意是认为国家财力或消耗于军国大事,或水旱灾害,用于修建佛寺庙宇有必要而不拟太多,根本无“幸灾谤国”的意思。可见是陈、赵两人同流合污,强加“莫须有”罪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黄庭坚因此获得的处分是“除名羁管”,也就是革去官身,类似近千年后的“文革”管制“地富反坏右”之方式,听由宜州官府指定地点、监视居住,只准低头认罪,不准乱说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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