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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魂归故里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山谷

第十六章:魂归故里

  逝者长已矣,生者何恻恻。一代文豪黄庭坚的死讯,在交通闭塞和信息传递缓慢的北宋,无论是朝廷,还是暂安置在永州的其家人都还要过一段时日才能获悉,但在边远的宜州小城,却是一件足可惊动全城,以及远近百姓很快能家喻户晓的大事。

  山谷撒手西去的当日,州吏余若著及两个儿子余滋、余浒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南楼。一阵难过悲泣之后,在范寥的提议下,四人一面商讨着如何为山谷治丧;一面开始清点老人的遗物。

  时间过不多久,闻讯而来的宜州现任李知州、思立寨的孙彦升、德谨寨的秦靖、普义寨的邵革等三个知寨,以及黄庭坚生前好友管时当、莫疏亭、朱激、区叔时、王紫堂、袁安国、秦禹锡、叶筠元、蒋侃、唐惠宗、冯孝叔、郭子仁、郭全甫、李元朴等数十人,都先后赶到南楼小屋沉痛哀悼山谷和与其遗体告别,把本来就狭小的南楼小屋内外挤得水泄不通。

  在人满为患的城楼通道上,由李知州召集众人商议山谷治丧之事。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一阵后,一致认为黄庭坚是本朝首屈一指的诗文、词曲、书法大家,如今在异地他乡突然辞世,是大宋朝难以挽回的重大损失。尽管山谷尚属放逐羁管之臣,大家一致认为宜州为偏远避地,无需理会朝廷的陈规旧律,州官衙门拟尽快将山谷死讯讣告四方。鉴于老人临终时孤苦伶仃、举目无亲,而且生前清贫自守,死后身无长物,要求大家踊跃捐款捐物,为老人治丧办理后事,而且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让死者走得有尊严,让生者铭刻在心中。最后大家达成以下三点共识:

  一是由宜州官衙派快马赶赴湖南路永州,向黄庭坚的妻儿报丧,并马不停蹄地接回山谷遗孀、孝子、孝女,赶来宜州参加七日后举行的葬礼。

  二是由余若著父子负责购置一上等红柏棺木安放山谷遗体,次日即移灵城关的祟宁寺,以方便接受远近民众的悼念和祭奠,择吉时荼吡法身,并由本寺僧众放大焰口做超度本生佛事。

  三是在南楼上就地筹建山谷祠。先即封存山谷数十幅书法作品及《宜州家乘》等诗文遗稿,待征得其妻儿首肯后,将山谷留下的丰厚文化遗产放置在山谷祠永久保存,以传扬后世。

  一代诗文大家黄庭坚的葬礼,按照宜州的地方土俗,在城西关崇宁寺门场前隆重举行。临时搭建的灵堂中间安放着山谷的灵柩,正上方悬挂着请衡阳画僧仲仁亲笔所画的黄庭坚巨幅画像(由前来参加葬礼的澧州人苏坚(字伯固)、永州人蒋湋护送而来);四周摆满远近州县官吏、山谷生前友好赠送的花圈和数以千计的宜州民众送来的黄、白鲜花;灵堂前面上方张挂着据说后半句是山谷遗言,由范寥书写的“斯人兮西去矣,魂魄兮归故里”的巨额横幅;两侧立柱上挂出相传是是余若著父子共同创作敬献的一幅挽联:

上联:谪粤同时亦有人,缘何定国宾州、淮海横州,不及先生绵俎豆。

下联:作神此地原非偶,恰似龙城柳子、潮阳韩子,能令边徼化诗书。

  此幅情真意切的挽联一出,受到了众人的一致推崇和赞赏。它巧妙地把山谷与同时代的文学大家王巩、秦观相比较,道出二人也曾贬谪岭南两广之地,却没有象山谷一样受到当地民众深深的推崇和怀念,原因就在于山谷为宜州的教化竭尽心智,不遗余力,以致当地百姓将他奉若神明,与前朝的韩愈、柳宗元同受香火祭祀,历百世而不绝。

  随着司仪一声长调“默哀——起鸣”的吆喝,人们向山谷灵柩行过三鞠躬大礼之后,现场擂花鼓、敲边锣、奏竹乐与鞭炮齐鸣,哀声雷动。特别是边寨土人集体合唱的哭灵歌,悲悲切切,近似放声哭号,把葬礼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参加丧葬礼的山谷亲属、友人和宜州民众汇成的人流依次绕灵柩三圈,再次行拜别礼。然后是八仙起灵,人们列队跟随主司僧走出寺前广场,目送山谷灵柩暂厝崇宁寺内的祭祀堂。

  崇宁寺住持明顺主祭佛事道场,带领十三个正座和尚诵经念佛。接着是明顺住持提介“黄居士”因缘,指明黄庭坚与释临济宗有极深渊源,曾奉谒黄龙灵源惟清禅师,与死心悟新禅师同为黄龙祖心禅师法嗣,为祖师禅俗家弟子和未落发居士。

  明顺住持庄重地主祭道:“黄居士从儒、道入释,三者悉备于一身,见识学问,人品修养,出格超人。为求佛道,寻师参禅,精进勤修,定慧等持,挥写大愿,坚固道心,专志菩提,善益民众。晚年感果逆境至时,明因识果,不起爱憎,安然顺受,毫无畏缩,简居生活,随意自在。迨其生死之际,万缘放下,悠然脱去。夫茫茫宇宙,济济人群,不无智愚之别,为人一世,难免生死之关,幻身已灭,多皆无闻于世。而能留后人之永远纪念者,或道德超著,或学问济世,或功德及人,三者必具其一而后可。“黄居士” 足为道范者,故能令后人永久纪念。

  黄庭坚的葬礼的规格之高、场面之大和参与人数之众,在宜州有史以来不敢说是后不见来者,但前不见古人是毋庸置疑的。可以说是做到了令山谷亲属、当地官府、生平友好和宜州百姓四个满意。以黄庭坚分宁家乡的丧葬风俗来说,虽然山谷是客死他乡,但年逾花甲,寿终正寝,又死后备极哀荣,可称是死得其所,灵魂有所归宿。

  过了两天,在以山谷之子黄相名义举办的答谢宴会上,黄家直系亲属包括山谷遗孀石氏、孝子黄相、孝女黄睦及夫婿,一一拜谢了各位亲朋好友的鼎力相助,以及宜州官方、百姓对逝者的关照和厚爱。黄庭坚家人借敬酒之机,与众人一一道别,因为从明天起,除当地人士外,外来的多数人将陆续启程返乡,各奔东西。

  就在答谢宴会之后,众人总算就连日议而未决的一重要事项达成一致意见:即遵照山谷生前所愿和临终遗嘱,拟定尽早由其好友苏坚、蒋湋护送山谷灵柩回归分宁双井故里。此事大家曾多次议而未决,原因是山谷家乡距宜州有数千里之遥,又暂未与致仕归乡的黄大临沟通联系,远途扶灵跋涉,不仅耗费巨大,还需要充足的人力、物力作保障。之所以最后确定苏坚、蒋湋为护送人,就是因为山谷生前分别对二人有过身后事之托。再者二人均居山谷亲眷所在的永州,距宜州不算太遥远,来往沟通也比较便利。受重托的苏、蒋二人当众表示,待苏坚现任的官职三年期满和蒋湋筹备好足够资金,一定会履行对逝者许下的庄重承诺,护送一代文学大师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临别之际,以山谷关门弟子自称的范寥说出一件难堪之事,令行将出发的众人不得不滞留下来。大家都想等候事情尽快有个明白的了断,以洗刷人人可能背负的嫌疑。

  “诸位,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山谷先生仙逝之日,由于人多手杂,先生珍贵无比的《家乘》遗墨竟不翼而飞,肯定被人趁乱取去了。也怪我疏忽、保管不善啊!”范寥具实相告又自责不已。

  “哎呀!如此重要的先生遗物竟丢失了,可否报官?”众人差不多是异口同声问道。

  “当日即已报官,州衙着余若著、余大人查办此事。”范寥如实回答众人的发问。

  “诸位稍安勿噪,此事至今查无下落。如果那位宾客顺手拿了,现在交出来都好说。否则,被查出来,大家面子上都挂不住。”已升任通判的余若著说话自有些分量。

  山谷《宜州家乘》的丢失,在当时即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第一时间参加山谷葬礼的人,都有“顺手牵羊”的嫌疑和可能作案时间。经余若著率人反复查办,甚至一一检查出席葬礼的每一个人的行李,《家乘》仍是下落不明。

  《家乘》丢失在当时查无结果,众人获准离开时,不免有些闲言碎语。有人说:现场清点山谷先生遗物时,只有范寥、余若著及两个儿子在场,或许范、余二人之中有一人见墨宝起意,故两人包括余氏的两个儿子都有有监守自盗的重大嫌疑。也有人说:范、余二人均是山谷先生最亲密的朋友,应不会在逝者尸骨未寒之时,做出如此大不敬的龌龊勾当。何况以先生对二人的信任,就算他们当面向先生索要,也不难达到目的。更多的人则认为:范寥监守自盗绝无可能。他是山谷先生临终时的唯一目击者,如果要是见《家乘》起意,第一时间即可藏匿,何必要等来余氏父子清点后再行窃,这不是脱落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凡此种种,对于当年丢失的《家乘》后来在南宋重现于世的合理推断,肯定是当时参加山谷葬礼中的一人趁乱做了手脚,此位“梁上君子”应为一识货的文化人,懂得山谷遗墨的不可估量的市场价值。等到余若著率人奉命搜查时,时间上已慢了半拍,赃物在第一时间已转移出宜州,故难以破案,赃物始终查无下落。

  古人素来认为“窃书者不为盗。”那么,这个行窃者究竟是谁呢?尽管南宋以降,有多种不同的猜测,但均无任何令人信服的答案。因为《家乘》当时是如何丢失和被人盗取的,已是一桩永远解不开的历史疑案。窃以为,既然后来《家乘》已失而复得,真迹重现于世,从史学研究的角度来说,丢失的损失已趋近于零,也早已无必要史海捞针,做无用之功。

  话说苏坚、蒋湋赴宜州办完山谷的丧事之后,两人结伴返回永州。在蒋氏著名的“玉芝园”小住两天后,苏坚执意要动身往江南西路的建昌军赴任。赴宜州之前,他已由铅山知县调任建昌军通判。苏坚急着要走的原因是:建昌军是山谷舅父李常的家乡,离分宁路程较近,苏坚想尽早将山谷的死讯告知其兄长黄元明及家人。

  当致仕回乡的黄大临,接获建昌来人通报二弟黄庭坚的死讯,此时距山谷逝世二十多天了。据《分宁县志》载:“初闻丧讯,元明极尽哀痛,几番立仆,憔悴不堪。”从元明与鲁直一世兄弟深情可以想见,黄大临几次昏死过去的凄惨情景。当年之初,大临致仕之前,还专程到宜州探望了二弟,兄弟俩还在遥远的异乡痛痛快快相处了数天,并相约待来年二弟羁管期满北归,大临还要亲自来迎接,老哥俩好携手同归双井家乡,终老田园。如今年长四岁的大哥已如约归老田园,不料二弟却以撒手人寰。

  惊悉二弟的死讯,元明如遇雷电一击,一瞬间天旋地转,立刻昏倒在地。黄氏兄弟情重如山,义深似海,二弟鲁直的先行离去,对兄长元明来说,可谓是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黄家人在慌乱中救醒昏厥的元明,他神情恍惚,欲哭无泪,嘴中不停念叨着二弟的名字。暮年突遭重创,黄大临精神崩溃,万念俱灰。由于连日茶饭不思,睡不安眠,原本身体还算硬朗的他,竟一病而卧床不起,苦苦敖到当年深冬之际,在双井家中病榻上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五岁。

  黄庭坚、黄大临兄弟的相继离世,等同于维系黄家的两根顶梁柱的坍塌,分宁双井黄家从此一蹶不振,再难复往日的辉煌。

  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到黄庭坚逝世之时,宋徽宗统治下的北宋正处在走向覆灭的前夜。外敌入侵引起的民族矛盾和农民起义引发的社会矛盾格外尖锐,社会和文化的震荡格外强烈。在这跌宕起伏令人惊心动魄的历史大潮中,有着宰执才器的黄庭坚,在其师苏轼的援引和支持下,曾经进入京都朝堂这个政治文化中心,并一度成为风口浪尖上的弄潮儿,大有一展其平生纵横才学的宏愿。然而昏主难辨贤愚,英俊沉沦下僚,奸佞摄居高位,正是末世王朝的伴生物或者说自挖墙角、自掘坟墓必然之举。

  在行将走向末世的政治大气候下,才高八斗、贤良正直和不善于玩弄权术的黄庭坚,必然要被汹涌的历史大潮所抛开,最终成为一位无可奈何的观潮者。他的过早离去和坎坷起伏的一生,当然与他个人恃才傲物的文人性情紧密相关,但更与时代的震荡和矛盾紧紧相连。因此,黄庭坚之生不逢时,又鲜明地反映了时代特征,反映出北宋王朝行将就木与僵而未死之际的殉道者注定的历史命运。

  就在黄庭坚逝世后的第四个年头(宋徽宗大观三年,公元1109年),前面已提到的苏坚,在建昌军为通判的一届任期已满。由于政绩可观,加上当年在杭州为苏轼的跟班和协助过东坡治理西湖并任工程总指挥赚得的名头,只要其稍微花点银两到朝中打点活动一下,苏坚由州官副职转个正职、晋升个五品知州,本应是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苏轼、黄庭坚门下的众弟子及友人,或许是长期受乃师个性的影响,一个个都有着宁折不弯的刚直秉性,若是靠旁门佐道升职,他们会认为丢不起这个人。在地方官任上浸润多年的苏坚,对腐败不堪的官场早已看不过眼,没等朝廷改官的任命下达即挂印而去。用他自己的话说:君子一诺千金,吾还有一件比当官更重要的事要办,那就是护送黄太史的灵柩回归其分宁故里。

  苏伯固挂印辞官后,先是把一家老小安置在家乡澧州,然后到永州相约蒋湋一起往宜州。到达零陵蒋氏玉芝园,得知山谷女婿李彦明任知县期满后,已携山谷家眷北上荆州任职,路远迢迢,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联系不上,二人遂决定趁春暖花开上路,先往宜州进发。

  苏、蒋二人各携带一个随从和聘请的四个船工、车夫,一路逢水路乘船,遇陆路步行,风尘仆仆,晓行夜宿,大多是顺风行船,快马加鞭。七天之后,一行人深夜抵达宜州北关城门,正好赶上子时已关闭城门。当守吏听说是来迎取黄太史灵柩回乡的,当即破例开门放他们一行进城,随后还送来了热腾腾的夜宵,说是凡是尊敬和怀念山谷的人,宜州百姓都会以朋友相待。

  第二天一大早,苏、蒋率领众人来到南楼的山谷词焚香祭拜。眼见得四年光景,物是人非,两人感叹唏嘘不已。当他们赶到崇宁寺搬取山谷灵柩,余若著与两个儿子及山谷先生的生前友好、寺僧和闻讯而来民众共200多人,早已在寺前等候为山谷先生送行。

  正午时分,随着一阵霹哩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护送山谷灵柩的车队开始启程。他们先要经陆路抵桂州,再溯漓江至全州,然后水陆交替并行,经湘江、入洞庭,到潭州,再经平江县而入分宁县境。

  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年)盛夏,苏、蒋一行冒着酷暑,一路跋山涉水,穿州过府,可谓一路上马不停蹄、船不停浆,艰难地前往此行的目的地——分宁。由于沿途都有官吏、文士和学子慕名前来祭拜山谷灵柩,故比预定计划耽搁了不少时间。经历时一个多月的风雨兼程,终于抵达分宁县境内的渣津渡。闻讯前来此迎候的黄相及山谷侄子辈一干人,已停船在码头上等候多时。

  苏、蒋一行刚抵近渡口,只见河岸边黄相率一班子弟一齐跪下行拜见大礼,口称:“二位叔父待黄家恩重如山,吾辈没齿难忘。”苏、蒋赶忙上前扶起黄相等人。苏坚动情地说道:“贤侄免礼!吾和汝蒋叔叔,与汝父情同手足。曾受汝父生前之托,今日将他灵柩送还故里,总算了却汝父临终遗愿啦!”

  蒋湋对苏坚所说不住地点头称是,还从包袱中取出一锭50两纹银给黄相,说是友人捐助的此番花费后剩余。黄相再三推辞,难耐二位叔叔的一片诚心,只好权且收下。在场人士对苏、蒋两位的义举,无不给予高度称赞。

  待黄相等人将山谷灵柩在船中安顿好,劳苦功高的苏、蒋二人即提出要就此别过。黄相执意不肯,并说老母亲石氏已在双井等候面谢两位恩人,何况从此地顺流而下到双井不过一昼夜路程。二位叔叔终究架不住侄辈们的热情挽留,只好打发从宜州而来的船工和车夫,加付了用工的报酬,最后还是随大伙上了黄相租借的大船向双井而来。

  第三天,当顺流而下的帆船抵近双井明月湾,正值盛夏骄阳似火的午时。那一年盛夏的天气异常炎热,河岸上鼓乐阵阵,鞭炮齐鸣。在临时搭建的祭台周围,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汗流浃背的人群。由分宁县衙大小官吏、里中缙绅、山谷亲友、文人学子,以及数以千计的分宁百姓构成的扎堆人群,一大早就等候在双井明月湾码头,迎接他们心目中有史以来最杰出的伟人和乡贤回归故里。

  山谷的灵柩在众亲友的簇拥下,由所谓“八仙”踩着“德顺锣”步点,缓缓地被抬下船舱,径直抬送到河岸人群中央的祭台上。接着是披麻带孝的黄家亲属上台哭灵和向众人行跪拜答谢大礼。在鸡鸣寺住持悟顺率众僧念过还愿经、做过法事后,主祭的分宁县令李自明邀请苏坚、蒋湋上祭台同行三鞠躬大礼,并代表分宁官衙向二位护灵回归之义举表示诚挚的谢意。最后,由山谷少时曾就读的高峰书院的一众学子列队上台,齐声朗诵师生集体创作的《哭祭山谷魂兮归来文》:

  呜呼,修之水兮色悠悠,泉觱沸兮在中流。公往来兮于井井,灵在溪兮月在岭。公井井兮往而来,麟翩斓兮风赔顋。修有鲜兮,匪鳣匪鲔;饮有茗兮,匪浆匪醴。修水盤兮渝石鼎,香之思兮泳之永。公欲去兮何傍徨?乘白云兮达帝傍;达帝傍兮何所为?世代之思兮,修河之水长。恸哉,悲哉,伏维尚飨!

  简短而隆重的迎灵仪式之后,山谷的灵柩被安放在预定的双井黄氏祖墓之西。山谷陵墓坐北朝南,依巍巍杭山而临修河明月湾,是黄家人精心选择的一处风水宝地。从此,客死异乡的黄庭坚紧密依恋着他深爱的母亲,长眠于故土,听松风,饮甘露,与故乡宁静祥和的田园风光相依相伴,百祀千龄受人景仰。

  话得说回头,从黄庭坚在宜州逝世到四年后回归分宁故里,上述的丧葬之礼和安放灵柩仪式,之所以能举办得场面宏大和风光无限,也许是因为宜州和分宁均是山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当政者的视角难以触及。人们出于对山谷的仰慕而自发地悼念、缅怀这位杰出的文学巨擘,也即是说有关山谷的葬礼和移灵均是非官方或者说非为官方所默许的。因为对于蔡京等“六奸”把持的朝廷来说,黄庭坚仍是名列“元祐党人碑”的有罪之身,其诗文著作、词曲、书法手迹、碑刻都在禁止之列,甚至大部分被查封销毁。崇宁二年四月,“诏毁刊行《唐鉴》并三苏、秦、黄文集”(《宋史》卷十九);宣和六年“冬十月庚午,诏:有收藏习用苏、黄文者,并令禁毁,犯者以大不恭论”(《宋史》卷二十三)。因此之故,终北宋徽宗一朝,人们前来分宁双井瞻仰和祭扫山谷的陵墓,大多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以免犯官府之忌而惹火烧身。

  直到南宋建炎三年四月,宋高宗赵构解除元祐党禁:“乙卯,赦天下。举行仁宗法度,录用元祐党籍。嘉祐法有与元丰不同者,赏格听从重,条件听从宽。系石刻党人,并给还元官职及合得恩泽”(《续资治通鉴》卷一零五)。由于赵官家本人十分崇尚黄庭坚的诗文和人品,尤其是喜爱其书法作品,时距山谷逝世二十四年之后,终于推翻了强加给山谷身上的种种不实之词,恢复了黄庭坚的所有名誉。

  到了绍兴元年(1131年),朝廷特追赠其直龙图阁,加太师,官子孙各一人。诏山谷之子黄相赴行在,不想至荆渚而病亡;后由黄睦之子进士李仲康特补将仕郎。一时间,“黄氏亲族以至外姻,或迁官,或白身命官,殆无遗馀。”(朱胜非《闲居录》)

  当然,吃山谷如“唐僧肉”的众亲族子侄中,久病的外甥洪炎因进山谷文集而被诏用,算是投了高宗之所好。而受益最大的是另一外甥徐俯,当年为避倒霉的山谷亲戚的嫌疑,对于黄庭坚的名字避之唯恐不及,打死他也不承认其诗文师从乃舅。到了山谷名字被炒得大红大紫时,徐俯摇身一变为山谷亲甥兼“黄庭坚研究专家”,忽悠得“山谷迷”高宗对他刮目相看,以至官位节节攀升,直到翰林学士而后参知政事。

  只可惜位居显要的徐俯空负专家之名,当赵构向他问起《家乘》中屡次提到的“信中”是何许人时,根本没弄清范寥之字号为“信中“的徐俯,竟乱猜度为一僧人而糊弄过高宗。使时任福建兵马钤辖的范寥,真正尽全力照顾过山谷之人,白白地失去了一次晋见皇上乃至升官发迹的大好机会。

  到了宋恭宗德祐元年,山谷又被太常寺议谥为“文节”,后世遂又称他为黄文节公。按古人《谥法》所载“道德博文曰文,能固所守曰节”的说法,黄庭坚之谥号上下句各占一字,评价不可谓不高,有学者甚至认为是千古一人而已。此外,一度被禁毁的黄庭坚著作被重新搜罗出版发行,行情节节看涨,身价扶摇攀升,令人有些眼馋,真可谓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呀!

  释惠洪虽然有伪造山谷《赠惠洪》诗之嫌,但其在《石门文字禅》中称山谷翰墨“殆可连城乘争价也”的市场性预期估价,还是十分可信并显示其具有超前的经纪才能,也应证了《豫章先生传》中:“公殁后,人争购其字,一纸千金”的记载之所言不虚。凡此种种,都说明山谷在南渡之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褒扬,与他生前的坎坷际遇形成了鲜明对比,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正是从南宋高宗朝开始,诵黄诗,歌山谷词、搜集山谷书法真品,成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文坛一种持续不衰的时尚,甚至到偏远的分宁双井祭扫山谷坟墓,也差不多成了南宋士大夫,尤其是受打压的主战派人士励志的必修课。无论是家喻户晓的抗蒙英雄文天祥,还是南宋文坛上的辛弃疾、陆游、胡铨、杨万里等一大串响亮的名字,都曾与山谷之墓或族谱发生过这样那样的联系,都从山谷“临大节而不可夺,处逆境而不气馁”的风范中汲取过无穷的精神力量。

  继南宋之后,原本简朴端庄的山谷墓园,历经元、明、清和民国时期的不断整修,其规模和规格都在悄然扩展,与北宋大观年间归葬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历代分宁人均以乡中出了黄庭坚这个大文豪为荣耀。大约是从明朝中叶起,山谷青少年时常去的读书和游玩之地——县城南山崖,也成了人们凭吊和缅怀山谷的好去处。久而久之,默默无闻的南山崖变成了大名鼎鼎的山谷公园和纪念馆,堂而皇之号称七百里修江第一山。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山谷墓园于一九五九年被列为江西省文物保护单位,并对双井山谷墓园和县城的山谷公园先后进行了三次较大规模的修缮。建国初期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所进行的两次维修,是对年久失修的古代文物保护性的修复,基本上是依样画葫芦维持原状。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修复才可称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在之前的“文革”十年动乱期间,作为名列封建时代“二十四孝”之代表人物的黄庭坚,也成了需要扫除的“封、资、修”对象,凡与其有关的物件均在破“四旧”之列。这样一来,留存九百多年的山谷墓园及南山崖公园也未能幸免,大都被砸烂和毁于一旦。所以,第三次修复可称为于追补或还原性修复,它的功德是新型坚实材料的运用和规模的大幅度放大,为人们今天瞻仰先贤提供了有所失真而内容更加丰富、条件更加优越的场所。

  如今的双井山谷陵墓,占地面积约600平方米,是一九八二年由江西省政府拨专款在原址上全面修复的新墓园。园外有一圈半人高的围墙,宣示着山谷墓地的与众不同。园中屹立着一尊儒者峨冠博带装扮的黄庭坚塑像。复修后的陵墓高1.93米,直径2.76米,墓前立有四柱三碑,中碑竖刻有“宋谥黄文节公之墓”碑文,墓前有一碑刻式屏风,中间为黄庭坚自题小像,两侧为“看黄庭有味,笑白发无颜”的对联(对联疑为后人托名所作,非南宋时真迹。此外,元时人欧阳元撰写的墓志铭,文理平平,亦不值得细表)。山谷陵墓中间两边,有两块介绍山谷生平行状的略有残缺的墓碑。

  修水黄氏族谱中还有“山谷公祖墓图”,旁边镌有一句:“狭又狭来窄又窄,四十八位青云客”的偈语,前者为方言俚语,不太好理解,似乎说的是双井乃一不起眼的小村落;如接着联系上一句的意思,后者显然是指北宋一朝双井黄氏家族出过48名科举进士(具体人员名单可详见县城南山崖黄庭坚纪念馆展厅表格)的无上荣耀之事,是世代黄氏后裔最引为自豪的家族门第闪光点。

  漫步古老宁静的双井村,村中的黄庭坚故居尚在重新修复之中,一尊偌大的塑像已高高立起。在不远山腰处,可看到山谷手书的摩崖石刻“双井”二字,情凝笔端;再看河边的钓鱼台,则是他少时垂钓的地方,台下崖壁上曾刻有他留下的“钓矶”二字,字字千钧。这里还留下了“打开钓鱼台,船装衣帽来”的动人传说。还有那留下斯人影迹的明月湾和十里秀水,似乎仍然在深情地诉说和相伴着故人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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