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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健军:“九井十八巷”系列之《玉面具》(短篇)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樊健军

  谢醉之是在窦怀故做了两单生意后才找上门来的。

  那两单生意做得相当顺利,根本没费什么心思。第一单生意是帮人寻找一个石堆。客人是一个瘦小的中年汉子,脸白着,拿了一纸草图,图上画着一条街道,南北走向的,街的中央有一堆石头。石头的样子有点特别,窦怀故瞥一眼就明白了,那是当铺巷。可那堆石头早已不在了,满地都是光溜溜的青石板。窦怀故将客人领到石堆原来的位置,跺着脚说,喏,就是这儿。你敢肯定?客人有些不相信。错不了。窦怀故的回答比石头还硬朗。另天上午,那客人给了窦怀故一个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他捏在手里,有些忐忑。客人瞅破了他的疑虑,笑笑说,我爷爷以前有点积蓄,藏在石堆下,现在总算找回来了。

  第二单生意就简单了。邮政局积了几封投不出去的信,本来要退回去的,一个老同事让他帮帮忙。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窦怀故将信全部投了出去。这一单是无偿的,他不好意思收费。

  谢醉之是窦怀故接待的第三位客人。看样子他有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还有些稀落,背有点驼,个子有几分高度,超过窦怀故半个脑袋。穿了件红底暗花的唐装,手上握了一支拐杖,见了人很和善地笑,两撇胡子直往上翘。当时窦怀故正在给儿子通电话,说着前两单生意,根本没注意有人进来了。儿子似乎很忙,嘴里支应着,手头好像还在做别的事。窦怀故放下电话,一回头就见着一个头发胡子一般白的老头正欠着身子向他点头微笑着。就这一个照面,他就肯定了谢醉之不是本地人,至少在此之前在小城里没见过。不会又是一个来寻找积蓄的吧。窦怀故暗想。

  谢醉之一张嘴就证实了窦怀故的猜测,他不是本地人。他的话语虽说夹杂些本地的腔韵,但是相当的拗口,一点也不顺畅。简简单单几句话,他努力使用着本地的词汇,却说得结结巴巴的,好半天窦怀故才听明白。这一单业务似乎还要简单,谢醉之并不是要找寻什么,只是想找个人陪同,到小城转一转。还真有这样的生意呢,可见儿子的心眼鬼,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虚。从他眨巴眨巴的眼神中,谢醉之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踏实,从袋里掏了几张纸币放在桌子上。窦怀故的脸莫名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上,他没有去捡桌子上的纸币,而是慌急慌忙退出门,去推那辆载客用的脚踏三轮车。车子推过来了,谢醉之却摆了摆手,说,走着吧,走着舒坦。

  窦怀故走在前,谢醉之跟在后。窦怀故边走边计划着行走的路线,几家老祠堂,两三幢老宅子,几条还留着部分旧迹的巷子,一天的行程就满满实实的了。而且这座占地近十平方公里的小城,能够瞧得上眼的古建筑也就剩下那么些地方,再走就只有几个新近修建的人造景点了。窦怀故的步子快,谢醉之的步子慢,很快他们就拉开了一截距离,窦怀故只得停下脚步,等待谢醉之追上来。

  请问先生贵姓?窦怀故问。

  贱姓谢字醉之。谢醉之回答。

  听谢先生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窦怀故追问。

  是本地人。不过,我很小就随家父去了新加坡,这一别就是六十多年了。原来的一个小县城,现在成都市了。谢醉之的回答有了些感慨。

  窦先生以前不是做生意的吧?谢醉之回问。

  别叫我先生,就叫我老窦吧。转脸一看,谢醉之比他长了一个年代,让他叫老窦好像不妥,但又不好说回来,只好调转问题,谢先生,猜猜看,我像是做什么的?

  这可说不准。谢醉之沉吟着。

  退休前我在邮政局做投递员,都四十多年了。走几步,窦怀故就替谢醉之解了围。


  这么久?谢醉之不相信。

  是呀,一辈子都快过去了。窦怀故有了许多的感叹。

  投递中间有什么曲折的故事没有?谢醉之问。

  这一问,却将窦怀故难住了。他从来没有留意过什么特别的故事,即使有,仓促间也想不过来。再者,怎样才算曲折呢。他把握不准,谢醉之到底想听怎样的故事。他又不想冷落,想到了退休前几年经历的一件事,一个奇怪的女人。那女人是窦怀故认识的,他曾往她家送过报纸。后来女人离了婚,有一次他在另一条街上遇着她,她变着法子打听前夫的现任妻子。他告诉了她。三天后,他就将一封写着另一个女人名字的信投到她前夫家。信投出没多久,那女人的前夫又离了婚,之后又是再婚,那女人又来打听前夫第三任妻子的姓名。之后投信,离婚,再婚,如此反复。他都被女人弄得腻烦了,每次投信,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女人写的。女人再来打听时,窦怀故说,你干脆写上XXX的妻子不就得了。女人不再问了,真就按照他说的做了。五年时间,他替女人投了九封信,最后的一封是退休的前一天投出去的。
他们这个游戏真不知哪年才能结束。故事的结尾窦怀故加上了这么一句。

  好奇怪的一对。谢醉之也有些默然。他的声音很低。窦怀故后悔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也跟着沉寂了。两个人走了无声的一截路,谢醉之首先打破了沉静,问,窦先生做现在这一行多长时间了?

  窦怀故顿了一下,说,还不到一个月。

  窦怀故退下还不足两个月呢。刚退下来那阵子,他照常骑车围着小城转,可没转几天就乏味了。以前手头上有活计,脚底下不敢从容,可现在左转右拐,快慢缓急,全都没有了目标。后来就不出去了,猴在家。日子长了,心里头堵得慌,没说三句话脸就黑了,动不动横眉冷对。他的女人受不了,偷偷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泣不成声诉了苦。儿子先是嘘寒问暖,一火车好话套着父亲,问他闷不闷烦不烦,要是闷了烦了,那不如出去找份工作,不图钱只图打发时间。儿子几句话就将老爸套住了,给他注册了一家公司——老家印象咨询公司。窦怀故不明白,儿子解释说,您不是城里的活地图活档案么,如果有人想到城里转转,寻找古建筑什么的,你就领他去走走,做个向导。也可以帮助别人寻找过去的朋友熟人,或者失散的亲人。窦怀故有些疑虑,可儿子说,现在很多城市都有这类咨询公司,有些地方的旅行社还开设了怀旧一日游呢。

  也有故事么?谢醉之问。

  不瞒谢先生,还没做几单生意呢。窦怀故回答。

  总有些生意嘛。谢醉之觑了一眼窦怀故。

  窦怀故逃不过,于是说起了当铺巷的那单生意,客人找回了祖辈的积蓄。几天后小城里有流言,说是有个有钱人,解放前夕逃跑时来不及将金银细软带走,他的孙子回来了,找着了埋藏的地点,一个晚上就挖走了。那可是满满的一铁皮箱金条呢。当时铁皮箱都锈蚀了,挖出来时金条散了一地,还听到银元滚得丁当响。有人在街边还捡到过银元呢。

  真找着了?谢醉之有些怀疑。

  应该是找到了。窦怀故说,他还给了我一千元钱呢,至于是不是满地金条,我就不清楚了。

  这一回,谢醉之不再沉默,而是饶有兴致地问到了一些细节,比如窦怀故怎么肯定图纸上画的就是当铺巷,又怎么确定那石堆的位置。窦怀故敲敲自个的脑袋,说了三个字,都装在这儿。谢醉之提议,去当铺巷走走,看看那个挖金条的地方。窦怀故领着谢醉之往当铺巷拐,到了那石堆的遗址,那几块青石板果真像是被撬动过,石缝里还沾着新鲜的泥迹。

  还真是呢。谢醉之说。

  一个上午就在安静的行走中结束了。

  午餐安排在一家土菜店,店不大,可干净亮敞,环境也很安静,最重要的是有苕子。苕子是小城的一种传统小吃,逢年过节,或有重要的客人到来,小城的餐桌上都少不了苕子。对一个阔别故乡多年的游子来说,也许它就是香甜可口的美味了。窦怀故叫了两笼苕子,还有几个家乡小炒,两盅汤。谢醉之夹了一个苕子,咬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不动了。不对味。谢醉之摇了摇头。颜色也不对。谢醉之又说。窦怀故才发现满笼屉金黄一片,苕子是用马铃薯做的,而传统的苕子用的是芋头或者红薯,难怪不合口味了。只得另叫了米饭,饭是甑蒸的,掺了红薯丝,有一股扑鼻的香味。窦怀故刚吃了一个苕子,谢醉之一碗米饭就下了肚,接着又要了一小碗。

  下午的游览,谢醉之不听窦怀故安排了,坚持要上九曲巷走走。窦怀故解释说,九曲巷早就不存在了。谢醉之却不听,一脸狐疑盯着窦怀故,以为他在骗他。窦怀故没话了,出了店门,领着谢醉之直接往东走。巷子在小城的东边,由北向南,七拐八扭,所以叫了九曲巷。前些年旧城改造,巷子被彻底拆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的高楼,还有街道和绿地。哪里还有半点古巷的影子。

  到了。窦怀故在两幢房子之间的空地上停下了脚步。

  到了?谢醉之一脸的迷茫。

  这就是九曲巷的正中间了,第五曲。窦怀故说。

  谢醉之的脚步突然有些乱了,东走两步,退了回来,西走两步,又折了回来。他好像找不到了方向。他的拐杖落在地上,也失去了原有的稳重和矜持,笃笃乱响。胡乱转了几个圈,最终站着不动了。真的是这儿?谢醉之问。窦怀故点了点头。你敢肯定?谢醉之又问。窦怀故又点了点头。谢醉之在一个花坛边坐了下来,一脸的颓然和沮丧。窦怀故跟着静了下来,站在那儿,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又是一片沉默。

  之后还是窦怀故打破了沉默。去走走吧。他走过去,扶起了谢醉之。谢醉之顺从地直起了身。二个人直往北走,窦怀故要带领他,走一遍那条已经不存在的九曲巷。二十分钟后,他们到了巷子的入口,那是一个停车场,绕过横七竖八摆放的车子,最后在一个车棚前止住了脚步。喏,这就是第一曲的入口。窦怀故说。

  然后,他们出了停车场,绕过围墙,穿过一个农贸市场,就到了一个住宅小区的门口。这是第二曲。窦怀故说。从北往南走,接下来是第三曲,第四曲……第九曲的尽头抵近护城河了。河道是天然的,由西往东,岸边也整治一新了,杨柳成荫,河中央有画舫在漂荡,听得见满船的笑语喧哗。走得也有些累了,找一个靠河的亭子,两个人坐了下来。有些风,细碎的波澜满河都是。谢醉之双手搁在拐杖上,目光放在若有若无处。亭子下有几个闲人在垂钓,浮标若隐若现,有铃声响了,一个人手忙脚乱提了竿,钓钩上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三棵树。谢醉之突然说。

  谢先生,你说什么?窦怀故没听清谢醉之的话。

  三棵树。谢醉之直起了腰身,一手握着拐杖,一手做了一个搂抱的姿势。窦先生,你在九曲巷见没见过三棵树?

  窦怀故怔住了。小城有过很多树,大部分是参天的古木,有一年人们在城西的荒滩上垒了炉,那些树都被放倒了,喂了炉子。仅剩的几棵,因为长在房子的中央,无法砍伐,才侥幸活了下来。后来旧城改造,一些树木被移栽,到现在已是一棵不剩了。有的只是街边新栽的,不过手腕粗的一些树苗。就算那些古树还在,他也不明白谢醉之说的是哪三棵。

  有一棵树结满了好吃的果子。秋天的时候,满地都是金黄的落叶。谢醉之还沉浸在记忆的树木中。也许不是在这儿吧。之后他用一声叹息结束了这种怀想。走吧,到其他地方去走走。谢醉之主动走出了亭子。

  接下来,他们专往小巷子里钻,出了铁炉巷进清泉巷,穿过芦家巷折而向西,又去了华光巷肖家巷,不到二天时间就转遍了小城的十八条古巷。大部分巷子都像九曲巷一样面目全非了,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被崛起的高楼割据,只有极少的几条巷子还保存完整,肖爷巷还是两堵土墙夹着,窄窄的,两个人想并排通过都很困难。窦怀故弄不懂谢醉之在寻找什么。按他的理解,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之所以回来,无非想看看过去生活的地方,找寻一些过往的记忆。转遍了巷子,窦怀故又安排谢醉之去了万寿宫,文庙,山谷祠,云岩寺,还去了浮桥和栈道,谢家祠堂焚于若干年前的一场大火了,不然那是谢醉之一定要去拜访的地方。

  到最后,小城全走了个遍,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谢醉之跑一趟。回吧。窦怀故说着,就往铺子的方向走。谢醉之却不动,窦怀故只得折了回来。去九曲巷吧。谢醉之说。窦怀故站着没动,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又要折回去。窦先生,请帮忙打听一下,九曲巷的那些人家都搬到哪儿去了。谢醉之的目光全落在了窦怀故的脸上。

  这个却是不难,九曲巷拆迁时专门做了几幢住宅楼安置拆迁户,大概的位置在第七曲和第八曲之间。半个小时后,他们就到了那几幢楼房间的空地上。全在这儿。窦怀故努努嘴,让谢醉之认下了地址。之后他们就离开了九曲巷。晚饭是在一家茶馆里吃的,两杯菊花茶,茶里加了黄豆和芝麻,还有姜丝花椒桔皮萝卜丁什么的。这是小城传统的菊花茶,也是窦怀故吩咐过的。饭食除了几样乡土小菜,还有就是两笼屉艾米果,两盅百合汤。饭后,窦怀故和谢醉之就分手了,后来的日子,在小城里,他同他再也没有其他的接触。

  对于谢醉之,窦怀故有过种种猜测,他似乎在找寻一个地方,又像是在找寻一个人。但窦怀故很快就没有时间想这些了,他突然忙碌了起来,来找他帮忙的人络绎不绝,走亲访友的,探古寻幽的,有一次甚至还接待了一个外省来的自助旅游团。还有一次,一个操着上海音的男人找着窦怀故,拜托他寻找一个女人的下落,而且还要求一张那女人女儿的照片。等他拿到照片时,才发觉那女孩的脸相,眉尾同那男人何其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有一段时间,窦怀故很纳闷,为什么生意会突然火爆。也很费解,那么多的人,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都往过去的路上挤,往失去的记忆里钻。小城的报纸电视台还来了记者,对他进行了专门的报道,报纸上他骑着那辆载客的三轮车,占据了大半个版面。

  正是分身乏术的时候,窦怀故的一个同事送来了一封挂号信,信是从新加坡寄过来的,寄信人的名字赫然写着“谢醉之”三个字。拆开信,里面是几页古朴色的纸笺。信是用毛笔写的,很流畅的行楷。再看信的内容:

  窦先生:第一次回到故乡,我有幸得到你的帮助,在此深表感谢!我不到十岁就离开了故乡,六十多年没有回去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对于故乡我已相当模糊了,残存的一点记忆也因为这许多年的变化,找不到些微的印证之处了。这次回去,本想寻找一个儿时的小伙伴,她叫小玉,是一个女孩子。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同我一般年纪了。

  我依稀记得,我的出生地是在九曲巷,是一幢大宅子,家里有好多的布匹。宅子后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三棵树。小玉的家在空地的另一边,也是一幢大宅子。小玉的家有很多很好看的花瓶,一只一只摆在木架子上。我和小玉经常在空地上玩耍。我上树掏过鸟蛋,秋天的时候摘过果实。小玉就在树下捡落叶,金黄的落叶,厚厚的,很柔软。

  可惜我回来得太晚了,九曲巷已不复存在了。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后来我反复打听过,那的确是九曲巷的遗址了。我还到了那几幢安置拆迁户的楼房,逐家逐户询问过,但我没有找到小玉,也没有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小玉,或者是她的后人。窦先生,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谢醉之

  信末的那句话让窦怀故猛然紧张了起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风烛残年,有今天就没明天了。他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窦怀故的身上。窦怀故像是背上了一个沉重的邮包,有一种不堪负重的感觉。他请了一个退休的老同事照看铺子,应付另外的一些生意,好空出时间,让他一心去寻找那个叫小玉的女孩。他仔细琢磨了一番谢醉之的那封信,猜测着,谢醉之的家像是一家布庄,而小玉的家是一家瓷器店或古玩店。他们都生活在三棵树的附近,至于是不是九曲巷,谢醉之的记忆是模糊的,他有可能出生在别的巷子。

  窦怀故决定先找到三棵树的确切地址。他走访了几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们都在小城里土生土长,如果谢醉之说的三棵树确实存在,他们应该见过的。询问过几位老人之后,却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那些老人似乎也糊涂了,树肯定见过,就是记不清是三棵还是四棵,小城里有那么多的树,谁又知道谢醉之说的那三棵树是哪三棵呢。方位也不对,一个说在城北,另一个却说在城南。窦怀故被他们弄晕了。到最后,倒有一位老人肯定了谢醉之的说法,三棵树就在九曲巷,他就是在那儿长大的。后来他随家人搬离了那里,至于布庄和瓷器店,就记不清楚了。那个叫小玉的女孩,他也没听说过。

  窦怀故有收集旧报纸的爱好,关键时刻,这一爱好还真发挥了作用。他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从满房堆积的故纸堆里找到了一张报纸,那是当年小城的一份报纸,报纸上有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盛大的场面,拥挤的人群,高举的手臂,一侧的空地上是三棵高大的树木。空地的一边,有着一幢高楼,甚至还看得见一块招牌,可能因为拍摄角度的原因,只能看到“布庄”两个字。而场地的另一边,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已经足够了,值得他欣喜若狂了。

  之后他花了几天时间,重新走访了九曲巷的那些拆迁户,遗憾的是,经过几十年的人世沧桑,真正世居九曲巷的人家不到十户了,而且老人大多已离世了。最后找到的只有三位老人,一个老头,两个老婆婆。老婆婆是后来嫁过来的,有关九曲巷的历史她们也是道听途说,说不出个所以然。而老头出身贫寒,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布庄老板的公子,更不要说古玩店的女孩了。这事儿似乎山穷水尽了。窦怀故很是懊恼,一部活档案竟然要毁在一个女孩子手上了。敢情儿子出的是一个馊主意,他有些后悔,但半途而废又不是他的性格。真有些进退两难了。

  静了两天,窦怀故决定还是找下去。既然九曲巷搜寻不到线索,他就扩大范围,瞄上了小城里的那些老人。之前就有老人说到了三棵树,说不定还有人记得那个叫小玉的女孩呢。他依着投递邮件的线路逐一查找,又拜托几个老同事帮忙打听,地毯式的捞了一回,总算找到了几个从九曲巷移居出去的老人。但结果,他并没有从他们身上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是了解到,解放初年九曲巷发过一次大火,烧毁了十几户人家的房子,那个古玩店有可能毁于火灾了。古玩店的老板姓甚名谁,他们也不清楚,那时候他们太小了,不可能去体会这些事。也有可能古玩店的老板压根不是本地人。
窦怀故几乎绝望了。

  碰巧儿子打电话回来,做老爸的声音就低调了。儿子听出了他的心情变化,忙着问发生了什么事。窦怀故将谢醉之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儿子。儿子却回答得轻描淡写,这还不容易,到报纸电视台发个寻人启事,很快就有答案了。窦怀故真就依照儿子说的,拟了一则寻人启事,并且加上了必有重谢之类的承诺,之后送到了报社和电视台。报纸如期刊登了,电视台也在黄金时间滚动播出了一个星期,但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也没有人同报社和电视台联系。

  这期间,窦怀故的儿子还帮着在小城的一家网站上发了贴子,也没有收集到有价值的回贴。事情似乎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绝望之际,谢醉之又打来了越洋电话,催问事情有没有进展。窦怀故并没有将面临的困境直言相告,而是以正在寻找之中答复了他。谢醉之听了默然了好一阵子,才挂了电话。

  那个叫小玉的女孩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窦怀故由此生发了许多莫名的感慨,这世界要遗忘一个人抛弃一个人是如此简单。原本只是为了打发闲暇的时间,而现在,竟然叫一个不曾谋面的女孩缠住了,吃饭不香,睡觉不安,没有了片刻的宁静。想一想,若干年后,他——窦怀故也会像那个叫小玉的女孩一样,被人彻底遗忘,就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就算找到了小玉又能怎样,谢醉之存世的时光能有多长,到时还不是一样被忘记。窦怀故松懈了,一连好几天,他将自己关闭在那间堆了旧报纸的房间,哪儿也没有去,哪儿也不想去。他想放弃对小玉的寻找,将“老家印象”关了。

  窦怀故的放弃还没说出口,谢醉之的一封快递又将他粘住了,快递公司将快递送到了家门口。拆开快递,又是几页一样颜色的信笺,另外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精致的玉面具,一张年轻的女人的脸,丹凤眼,小巧的鼻,樱桃一样的嘴,嘴角微微翘着,一个浅浅的又不泛妩媚的笑。几张照片拍的是同一张脸谱,只是拍摄角度不同,一张正面的,一张背面的,还有一张侧面的。这不可能是小玉的脸蛋,从年龄看存在太大的差距,阅过信后才证实了他的判断,那的确不是小玉的脸。不是小玉,又是谁呢?窦怀故多了一重疑问。

  谢醉之的信是这么说的——

  窦先生: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虽然你没有明说,但我知道,想找到小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今天,我将这张玉面具的照片寄给你,希望它能对你有所帮助,并期盼早日找到小玉。

  我是六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同家人一起离开故乡的。离开的前一天,我从小玉手里拿了玉面具来玩,答应两天后归还给她。但离开的时候家人不让我去同小玉告别,我只得将玉面具带走了。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个晚上的离开并不是光明正大的离别,而是偷偷摸摸地逃离。因为是逃命,不能带走更多的东西,我们到达另一个世界时,已经身无分文了。情急之下,我的父亲将玉面具押给了当铺,才换得一家人短暂的平安。后来我的父亲经过多年的打拼,赚取了一份家产,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次拍卖会上,他将玉面具拍了回来,并嘱咐我一定要将玉面具还给小玉。

  这么多年,无论经营多么惨淡,我始终将玉面具珍藏着,为的是有一天我能将它亲手交还小玉。这中间,我也委托过一些人,帮忙寻找小玉的下落,但最后都是石沉大海。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心存感激。如果对找到小玉有帮助,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公开这些照片。

  静候你的消息。

                             谢醉之

  从信上看,玉面具的价值应该不菲,不说价值连城,起码不会是一个小数目。捏着照片,窦怀故紧张了起来,这样一件物品万一找错了对象,伤了谢醉之不说,自己又拿什么来赔?收到快递的第二天,他又收到了一纸汇款单,整整一万元,是谢醉之委托他人寄过来的,寻找小玉的费用。一边是照片,一边是汇款单,窦怀故的两只手像是握了两个烫手的山芋,吃不下,又扔不出去。晚上也没法安枕,脑海里就剩下两个字:小玉。将谢醉之的两封信拿出来,逐字逐句琢磨了一遍,希望能有什么新的发现。最后他锁定了一行字:“如果对找到小玉有帮助,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公开这些照片。”现在都已经是穷途末路了,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必要的时候了。

  窦怀故找到了上一次的寻人启事,在后面增加了一些内容,无非就是有人要将玉面具交还小玉等等。报纸很快刊登了出来,启事的旁边放了两张玉面具的照片,一正一反。电视台播出来的时候还用了一个特写的镜头。

  启事播出的当晚,窦怀故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尖细的女声,自称是小玉的外孙女。女人的声音比针还要尖锐,窦怀故的耳朵被狠狠地扎了一下,赶忙将话筒挪远了一些。女人在电话里说,她曾听外婆说起过,有一件玉面具被人拿走了。你外婆叫什么名字呢?窦怀故问。小玉呀。女人说。你外婆住哪?窦怀故又问。九曲巷的三棵树呀,启事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女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那你有没有听你外婆说过,玉面具是怎么被拿走的?窦怀故再问。被人偷偷拿走的呗,还怎样拿。女人回答说。你外婆现在在哪里?她早去世了。后来,女人干脆不再容他问话,抢过话头直奔主题,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回玉面具?窦怀故也虚晃了一枪,让她留下电话,核实了一定会立即通知她来取。

  之后的日子,窦怀故陆陆续续接到一些电话,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哑着嗓子的,也有甜润的语音。有的自称小玉的女婿,有的说是小玉的孙女。窦怀故照旧问了几个问题,有的人说得绘声绘色,有的人却是一问三不知。也有熟人见到他,拐弯抹角问到玉面具的事,甚至问到那是真玉还是塑料呢。窦怀故支吾着,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多月后,电话沉寂了,他统计了一遍,一共记下了四十多个人的电话。窦怀故傻眼了,没想到一张照片竟然牵扯出四十多个小玉的后人。这其中有没有一个是真的,究竟哪个是真的,他无从判断,只得拨打了一个越洋电话,将事情报告了谢醉之。谢醉之接了电话,却什么也没有说,沉吟片刻后,只说了一句,等我的电话吧。

  二个月后,窦怀故按照谢醉之的安排,电话通知那四十多个人到铺子里来取玉面具。有十三个人如约到来了。窦怀故让他们在铺门口站着,然后拨通了谢醉之的电话,让他们逐个进去接听电话。第一个进去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很快低着头出来了。第二个进去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也很快红着脸出来了。之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到最后,却是一个也没能留下来,只留下窦怀故一个人守在门口。等他走进去拿起话筒的时候,那边谢醉之早将电话挂断了,听筒里是一串嘟嘟的忙音。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窦怀故后来也关了公司,这部小城的活档案,就这么被一个叫小玉的女孩无情地撕碎了。闲着无聊时,窦怀故偶尔会骑上那辆载客用的三轮车,到街头做一回车夫。某一天上午,他骑着三轮车正要出门时被人在巷子里堵住了。来人是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请问你是窦先生吗?年轻人问。窦怀故点了点头,脑子里却是一片茫然。谢醉之是我爷爷。年轻人说。窦怀故赶忙将年轻人迎进家,让了座,沏了茶,却不知说什么好。遵照我爷爷的遗愿,我将玉面具送了过来,捐献给当地的博物馆,想请你做个见证人。年轻人的话说得窦怀故好一阵默然。之后,年轻人打开了随身带来的锦盒,里面就是那张玉面具,比照片上见到的还要晶莹剔透,颜色纯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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