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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话 鬼话 酒话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陈夕琼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信的是酒话。还是很小的时候,常听到河叔把这几句话挂在嘴边。

        在我的记忆里,早年的河叔是一个非常圆滑的人,他性格开朗,甚至还有点油嘴滑舌,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烦心的事,就是明天没有饭吃也会等到第二天再说。从早到晚,那双显得特别细小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

       河叔名叫河生。听上一辈人讲,他娘怀着他时,去村前的小河边洗衣服,突然肚子剧痛,还没来得及回家,就把他生在河滩上。于是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叫河伢。

        这种叫法一直持续了好多年,后来他成年了,村里人才逐渐改口叫回他的名字。虽不沾亲带族,但出于尊重,我们这些晚辈都称呼他为河叔。

        那时候,我们这里住的都是低矮的土墙屋,惟有河叔的家是一栋青砖瓦房。这是一栋明代建筑,是他祖上传下的。房屋高大宽敞,古香古色,横梁和窗户都有花雕。

       房屋前面小河流水潺潺,四周绿树簇拥成荫,夏天显得特别凉快。每逢夏季,从炎热中劳作归来的左邻右舍们,几乎都喜欢来到河叔家的厅堂里小坐休息,聊聊天,透透凉。
        河叔很会聊天,他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和笑话,风趣的谈笑,总会把大家的疲劳一扫而光。河婶很贤惠,只要有人来坐,都会给每人泡上一碗芝麻豆子茶,就是小孩也不例外。所以这里也就成了我们村童最爱去的地方。

        虽然河叔比我们年长近三十来岁,由于他膝下没有儿女,所以他非常喜欢小孩,很乐意和我们一起玩。吵吵闹闹的,快乐得像个小孩。

        河叔会武术,在当地人的眼里,被认为拳脚功夫十分了得。我们小孩在他家玩时,他常会教我们扎马步和一些小拳术。而且一旦教起来,就会一改往时的嘻嘻哈哈,俨然像个师傅。

         要是谁偷懒了,他就会用指头在他的头上重重地敲一下。尔后又会对旁观的大人们说:闲聊说鬼话,醉酒说滥话,可教孩子就一定要来真的!

        有时河叔对我们也有恶作剧的时候。他有两大爱好:喝酒抽烟。闲时,只要一坐下,他手里就会端着一个铜色的水烟筒不放,时不时地抽得“咕咕”作响。

        有一次,他一个人正抽着闷烟,见我们几个小孩在一旁嬉笑吵闹,突然大喝一声,叫我们一个个都蹲下。随之给烟筒装滿烟丝,像下命令似的,要在场的每个小孩都吸上一口。

        记得我接过水烟筒时,含着烟筒嘴猛地一吸,一下把烟筒里的水吸了满满一口。那苦涩的滿是烟味的水,顿时把我呛得呕吐起来。河叔见状哈哈大笑,他立马给我端来一碗冷水,说:快喝下,喝了冷水就会没事了。

        就这样,最终在这个忘年之交的身边,我们不仅学会了抽烟,后来又学会了喝酒。

        多年后,谈起此事时,河叔对我们诡笑地说,晓得当初你们是怎么那么快就有了烟瘾的吗?告诉你,初抽烟时不舒服用喝冷水来化解,这样只需三天,你就会觉得这烟越抽越有味了。

       河叔除了教我们拳术、抽烟和喝酒,还会经常给我们讲为人之道。比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莫讨厌言语粗糙,要防备笑里藏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着和尚说经话......

       还有,人活得再穷,也不能穷得一干二净,再困苦口袋里都必须留好最后的二元钱,这就是命根子。如果袋子里二元钱都没有了,那这命就真正活得没一丝退路了。

        那时,和村里的人相比,河叔的日子确实比别人要过得顺风顺水。我想,这一切都跟河叔处世谨慎,圆滑精明,懂得融会贯通有很大关系。

        但河叔也有吃哑巴亏的时候。因为他会武术,所以日常里他也会收些想学拳术的徒弟,以此卖艺来挣些师钱。只是,这年复一年的众多弟子,不管怎样强壮有力,刻苦操练,拳脚舞得呼呼作响,但一旦比试起来,却从来没有过一个人胜得了河叔。

        于是就有了不少人评论:教一步,留一步,提防徒弟胜师傅。河叔是什么人?鬼着哩!徒弟赢了他,他的面子往哪搁,到哪里去挣师钱?

        谁也没想到,偏偏村里就有一个后生胜了河叔,而且这个后生从没有过拜师学艺。

        前面说过,河叔很爱喝酒,有时一旦喝起来,就会不分个子丑寅卯。特别醉时讲起酒话,总是口无遮拦,甚至他娘偷人的事都会说出来。这个后生就是利用了他的这个弱点。

        后生也很想学武术,无奈家里太穷,交不起师钱,只好作罢。于是河叔教徒弟时,他就会坐在一旁观看,回家后他会对看到的招式偷偷练习。

       按规矩一般传授武艺是不允许旁人在场的,因同是一村人,河叔对他的旁观也不好讲什么。

        后生心知肚明,为了获得更多的旁观机会,他就总想办法讨好河叔,于是经常请河叔上他家去喝酒。河叔心里知道后生的用意,开始时还有点顾忌,但几次过后,在喝酒时见后生从不去谈拳术之事,防备之心也就开始放了下来。

        久而久之,他觉得这后生不错,重情重义,反而感到不教他点什么心里还真有点过意不去。

        在后来的几次暍酒中,醉熏熏的河叔都会拉着后生教他几下拳脚功夫,有不少还是他从没有教过徒弟的关键招式。这样一年以后,这个不是正式徒弟,从没交过一分师钱的后生,在一次和河叔的比划中,居然把河叔放倒在他的胯下。

         这让河叔觉得奇耻大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静下心来。他无不暗自懊悔自己因为贪杯,结果得不偿失还丢了一个这么大的面子。

       过后他叹息地跟人说:我做了一世的狐狸,结果被一只小鸡啄瞎了眼睛!

        因喝酒给河叔最惨痛教训的,莫过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那一次。一天,河叔和几个人上邻村的一个朋友家去喝酒,归来时个个都醉得走路都左右摇晃。

        途中,他们碰到了一个带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当对方问他们为什么喝得这么醉时,河叔僵着舌头得意地对自己摇着大姆指说:“我是一号长官!他们......他们是二号......三号长官......”

        第二天上午,河叔家突然闯进几个造反派,一进门就把河叔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押送到公社革委会。同时绑去的,还有他昨天提到的那两个二号、三号长官。

        接下来的审问让河叔惊恐无比,因为造反派头头问他:你们这个组织是什么时候成立的?暗地里做了哪些反革命的事?上级是谁?一号二号三号长官是由谁任命的?

        尽管河叔一再申明,这是昨天几个朋友喝酒时因为比酒,他胜出第一,而那两个是第二和第三,所以被大家开玩笑称作三级长官,根本不是什么反动组织。

        但造反派头头就是不理睬他的解释。说,你们结伙成群,层次分明,况且长官这种称呼只有台湾才有,这不是反革命组织又是什么?!

        经过几天綑得像粽子一样的批斗,又经过几天的取证调查,好在河叔还有一些人缘,此事才不了了之。最后放回家时,河叔的一双手臂,已被棕绳绑勒得皮开肉绽。

      从这以后,河叔再也没有碰过酒杯。村里人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风趣谈笑。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改革开放后,村里的人大部分都出去了打工,我也一样,在一个遥远的沿海城市一呆就是好几年。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回到了久别的家乡,正想准备去看看河叔,却听邻居说他在两年前就已去世。而且是因为喝酒而死的。

       这事让我非常震惊,这怎么可能呢!河叔不是已经戒了酒吗?

       邻居摇头苦笑着叹息说:河叔这个人啦,看起来处事谨慎,可是他的行为,有许多时候总是会让人捉摸不透。谁会想到,他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原来两年前,河叔一个亲戚的小儿子,在深圳打工时领回来一个女朋友,办订婚酒时把河叔请去了作客。这天,女方家也来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个是这姑娘的姐姐。

        开席时,亲戚指着姐姐对来客们说:“请各位陪这位大姐多喝杯淡酒。不过我要告诉你们,她在深圳一家大酒厂做了多年的推销员,是很有酒量的!”

       见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席间顿时起哄起来,不少人争着轮番跟她喝。也许是在外面闯惯了,或是妹妹的喜事心里高兴,姐姐也就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客席上败下阵来。

        这姐姐也有了醉态,后来见没有人再敢和她喝了,便开玩笑似的说:“我看你们喝酒也都是一般般,如果有谁还来单独再喝,他喝一杯,我喝两杯!当然,仅限一人。”

         顿时席间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再来比拚。这时河叔坐不住了,女客人的狂妄不仅激怒了他,也激发了他的本性,他认为男方这么多大男人败在一个女人手下是太失面子的事。

        尽管已有二十多年没喝酒了,但这次决定要破戒一次。于是,他拿起酒杯走到这位姐姐面前。

        连续几杯后,姐姐终于被人扶进了房间。也许好长时间没喝酒了,再者是年龄已大,身体虚弱,河叔当时也感到头晕目眩,双腿有些发软。

        第二天早上,当河婶醒来时,发现河叔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气息。听说,河婶当时还叫来了医生,后经捡查,医生说河叔原来就患有冠心病,这次是因为喝酒,引起冠状动脉收缩而造成心肌梗塞去世的。

        河叔的离世让我心里十分难过。在家的那段日子里,我会时常想起过去与河叔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会想起他抽烟的样子,喝酒的醉态,打拳的姿势,和许多诙谐谈笑的表情。

       河叔啊河叔,小时候你就常是对我们讲,不要轻信人话,更不要听鬼话,要多相信酒话,总说只有酒后才会吐真言!可是你这辈子呀,倒霉就倒在酒话里,直至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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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锡勤:男,笔名陈夕琼,江西修水上杭人,曾在全国多家报刊和平台发表过小说、散文、诗歌等多类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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