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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读李国葆著《陈师曾画传》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刘经富

  今年的暑热据说创了1963年以来的新高,江西连续五十多天高温三十八、九度,热得让人不想做事,虽然手头有好多事要做,但酷热制造了可以偷懒的理由。在这欲做不能、欲罢不忍的时刻,突然收到西安李国葆先生快递过来的他刚在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陈师曾画传》,给我送来了一剂消暑良方,找到了抗暑做事的动力。接到书后,第一时间一气呵成读完。随读随札,收获颇多。
  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文化学术界掀起“陈寅恪热”后,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三立、长兄陈衡恪(字师曾,号朽者)的研究、弘扬亦蒸蒸日上,陈衡恪研究的势头超过了陈宝箴、陈三立。对陈衡恪遗作的不断重印、再版,甚至超过了陈寅恪。
  进入本世纪后,陈衡恪成为传统派画家研究中的一个热点人物,体现在:一是高校学位论文大量涌现,就博论、硕论的数量而言,稍逊于陈寅恪研究;二是在2017年出现一个高峰,产生了十八篇期刊论文和四篇硕士论文。代表陈衡恪研究最高水平的《朽者不朽——陈师曾和他的时代》一书问世,《中国美术》《中国书法》该年都推出陈衡恪专辑。这是否因为上年十一月中国美术馆举办“朽者不朽——陈师曾诞辰一百四十周年特展”的激发?总之,陈衡恪研究随着文献材料的挖掘和研究方法的更新而呈现出深入与精微的特点。似乎“百尺竿头”,已难于“更进一步”,但这本《陈师曾画传》(以下简称《画传》)却做到了。
  大致说来,《画传》最大、最显著的价值和特色是材料的扩充。这又可以分为三点:一是发掘新材料;二是对已有材料的扩展延伸;三是对已有材料的新认识、新解读。这三点有时是交相为用、熔于一体的。如该书开篇揭示陈衡恪命名取字的由来,就言人所未言。陈衡恪1923年8月猝然去世,得年四十八岁。其父陈三立写的《长男衡恪状》,谓“余长男衡恪,乳名师曾,遂为字。”陈三立行文简略,未交代陈衡恪为何名衡恪、字师曾,历来陈衡恪研究者也都懵懂带过。而《画传》作者书海寻宝、沙里淘金,找到了出处、证据。原来陈衡恪祖父陈宝箴早年是曾国藩的追随者,故给长孙取名“师曾”,寄寓崇敬师法之意。证据是陈衡恪留日同学黄际遇1936年2月14日《日记》“师曾大父右铭先生为赐此名”。获得这条资料的过程是,先获知陈衡恪留日时参与了《地文学》(自然地理教材)的汉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获得《地文学》一书的版权页,版权页上连陈衡恪在内共有九位留日生参与了翻译。《画传》作者将其他八人输人电脑网上搜索排查他们的相关资料,终于获得参与翻译的黄际遇的孙女介绍其祖父日记的博客。至于衡恪之名,《画传》作者给出的证据是衡恪好友姚华写的纪念陈衡恪的《朽画赋》中提到“指岳麓以为名”。按陈衡恪出生于湖南,衡山是湖南的祖山,岳麓山是衡山最后一峰——第七十二峰。“恪”是陈氏宗族的辈份用字。因此这两条资料的挖掘,解决了几十年来都没有搞清楚的陈衡恪名衡恪字师曾的由来渊源问题。再回到搜集发掘材料是做学问第一步工作的话题,如果说在上述这个例子中黄际遇日记属于发掘新材料,那么《地文学》和《朽画赋》则属于常见资料的扩展延伸。《地文学》和《朽画赋》凡做陈衡恪这个课题的人谁都知道,关键是你有没有像《画传》作者那样下那么大精细扎实的功夫。这个例子说明,尽管几十年来关于陈衡恪生平事略的材料已经很丰富了,仅《年表》就出了三四种,似乎了无余蕴,但其实不然。只要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总不会空手而归。新材料、新证据就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等着你。
  《画传》的第二个特征是重考证、讲证据的学风态度。自文化学术界掀起“陈寅恪热”后,炒作、煽情、戏说之风亦如影随形而至。学术界圈子外、圈子内都不能幸免,其中作家系统是重灾区。有个作家从泰戈尔的诗集中找出描叙河水的诗句,说泰戈尔曾来陈三立的老家江西修水县,在修河上与陈三立泛舟畅谈,互赠诗集。这是把泰戈尔1925年到杭州西子湖畔拜访陈三立臆想为修河了。这种连基本的考证都不做的稀奇古怪的八卦段子,搞坏了学风,给反感“陈寅恪热”、恨不得棒杀“陈寅恪”的人们制造了口实。但《画传》作者从进学术研究门坎起,就没有受炒作、煽情文风的影响,而是“由文入史”,“凭材料说话”,强化考据意识,《画传》的附录《陈师曾未任江西教育司长考》一文充分说明了这一点(《画传》第263—269页)。1909年夏,衡恪从日本归国。诸家《陈师曾年表》均称他一回国就任江西教育司司长,均无书证。按宣统年间省一级的教育机构称“提学司”,学政称“提学使”,且江西教育司成立于民国二年(1913)。因此宣统元年刚从日本归国的衡恪不可能任江西教育司司长,也不会在任司长后又于1911年到江苏南通县去做师范及中学教员。之后刘经富在日人田源天南1919年编《清末民初中国官绅人名录》发现了“陈衡恪条”,内有“辛亥革命后任江西教育司长”字样,算是找到了书证。但《画传》作者围绕这个问题搜集了许多相关材料予以考证落实,得出当时教育部的主政者准备外放已进入教育部工作的陈衡恪任江西教育教育司长。这就是现存三种《民国官绅名录》均,谓衡恪于1912、1913年间短期担任过江西教育司长的原因,但陈衡恪因故并未走马上任。最后作者将陈衡恪1909年夏到1913年的行踪履历逐年逐月理清,相当于这几年的年表。考证的过程、思路和引录的材料堪称精彩。就陈衡恪是否做过江西教育司长这条史实而言,《画传》作者的考据功力、水平已经处于陈衡恪研究园地的最前沿。
  当然作为一本学术著作、一本近代文化名人传记,说《画传》没有问题是口是心非。该书的不足之处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画传”这种名人传记编辑体例的限制。“画传”是近些年出版业涌现的一个新品种,坊间早些年就已出版过《陈寅恪画传》,属于《20世纪中国教育家画传丛书》的一种。这套丛书其他的十三种水平质量如何因没有看过无发言权,《陈寅恪画传》从文字叙述到图片搭配都缺少令人眼睛一亮的新货色。《陈衡恪画传》作者显然也发现了这种机械呆板的以图配文的弊病,搜集了不少能烘托揭示文字意趣的好图片,可谓锦上添花。但碍于编辑体例,有些图片纯粹为符合文图搭配的体例而设,徒劳无功,徒占页码。
  二、校对上的疏漏、笔误。如“营务处”错成“劳务处”(《画传》第10页),“笥箧”错成“笱箧”(《画传》第56页),明朝袁凯.的一首诗错成陈衡恪的佚诗(《画传》第127页),陈衡恪一首佚诗的其中一句“袖裹清香在客中”错成“里裹清香在客中”(《画传》第182页)。这是陈衡恪写了一个“袖”字的异体字,在衣字中间插进一个由字,把左右结构变化为上中下结构。好几个研究陈衡恪的名家都没有认出来。
  三、陈氏家族成员史实的错讹。陈衡恪出自世家,给他写传记不仅要理清他本人的行谊事略,对他家族重要成员如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夫人、儿辈的事略也需要一一考索梳理清楚。这有一定的难度。如《画传》将陈衡恪的次子陈封怀与四子陈封雄搞混(《画传》第137、139页三处提到的封怀均为封雄)。近年从陈衡恪第三任夫人黄国巺的族人传出她是郭嵩焘外孙女的说法,有个作家据此炒作铺陈陈家不仅与曾国藩有姻亲关系,与郭嵩焘亦为姻亲,借助与近代大名人的网络关系来拉扯陈家门第之高。但稍做考证,便发现黄氏宗谱、郭氏宗谱、《郭嵩焘日记》均无郭嵩焘五个女儿中其中的一个嫁给黄国巺父亲的书证。黄国巺母亲应是湘阴郭氏宗族某人的女儿,但不是郭嵩焘的女儿。湘阴郭氏房支众多,以郭嵩焘名气最大,黄氏族人或因此附会攀高。《画传》也随俗引用黄母是郭嵩焘女儿的说法(《画传》第137页)。这个责任不在他,他只是多人连环错中的一错而已。
  《画传》作者籍隶江西南昌,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南昌完成大学文科教育后到西安某校任教。他对乡贤陈衡恪及其家族无比崇敬,本世纪初以七十岁高龄开始关注从事陈衡恪研究。所谓“老来学吹笛”,困难之大,可以想见。其写作仍用老式手工操作,儿、孙帮助打字,在网上搜集资料和发收电子邮件。终于以“十年磨一剑”的耐力和拼劲,完成心血之作,为陈衡恪研究增加了一项新成果。他今年已届米寿,犹手不释卷,伏案不辍。这种精神和状态,为我们树起了老当益壮、不轻言放弃的标杆,值得晚辈不讲条件,见贤思齐、砥砺前行。
      
  2002年8月22日,挥汗写于南昌大学老旧教职工宿舍顶层陋室中
  原载2022年10月2日《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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