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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读父亲——写在父亲100岁诞辰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匡建二

  我很想你。父亲。
  你离我是那般的遥远,又是如此的临近。
  远,是因为我们隔着阴阳两个世界,通往天堂的路漫长而悠远;近,是因为神奇的睡梦让我们父子团圆,只隔着一团轻渺的薄雾,能听得见你熟悉的嗓音,闻得到你身上独特的体香。
  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感到莫名的孤独,彷徨。无数次驾车从南昌回到修水,来到凤凰山麓你长眠的地方,一坐就是半天。没别的事,就是想看看你,聊聊天,喝喝酒。
  父亲,今天是你的百岁诞辰,我掬一捧你最喜爱的百合花,静静地伫立在你的面前。此刻,在春阳的温暖里,满山的草木都哼着哔剥的脆响,仿佛在沉睡的冬眠里醒来,伸着懒腰发出的骨节声。一只隐匿在树梢间的布谷鸟在歌吟着,圆润而宏亮地在寂寞而充满生机的山坳里久久回荡……
  我知道,这是你的回应。人们不是常说,鸟儿是天堂的精灵,是天地之间的信使。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儿子真的想你,很想。吃饭时,常常会多摆一双碗筷,睡觉时,时时会与你在梦中对饮,甚至在路上遇到一位满头银发,长得福态的老人,会情不自禁地紧赶几步,喊你的音节挤在了喉咙,差点就迸发而出。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思念!
  父亲,喝上一杯儿子为你斟上的清明酒吧!这是你一生最大的嗜好。放心地喝吧,天堂里没有病痛与烦恼,你再也用不着怕母亲发现,顽童般地将一瓶酒从柜子里藏到床铺下,又转移到我的书桌里。有时为解馋,你习惯地将炒菜用的酒喝上一口,然后再灌上同等的水。你自以为聪明,其实母亲早已发现,只是不想揭穿了,让你难堪。现在想起你许多馋酒的故事,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亲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其实,母亲是为你好,你患有严重的冠心病,医生再三叮嘱,少喝酒!少喝酒!
  是的,酒燃烧起你生命的火焰,给予你创作的激情,也铸就了你一位中国文人特有的铮铮铁骨。我清楚地记得,上世纪60年代初,在浔阳江畔的那栋旧砖房里,你就是靠着一壶劣质的薯酒,度过一个个寒风凛冽的冬夜,伴着剧烈的咳嗽声,写出了长篇小说《赤手夺枪记》、中篇小说《扁担打回英租界》及一批在省内外颇有影响的戏曲剧本。那时物资匮缺,妈妈为你准备夜里充饥的几颗糖或一把炒米,你舍不得吃,总是留给我们兄妹。父亲,我真的很怀念那段清贫而单纯的日子,在如山的父爱庇护下,我们兄妹过得很单纯,很快活。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出身不好的中国文人注定是要和坎坷与磨难同行。父亲对文学是那样的执著、钟情,可以面对人生的任何狂风暴雨,甚至是非人的虐待,但不能忍受停下手中的笔。在那恶梦般的岁月里,你是多么的痛苦与彷徨啊,竟抽起了戒了10多年的烟,常常喝了闷酒后,双眼默瞪着天空发呆。父亲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即使这样,脊梁依然是挺直的。在非人的折磨和甜蜜的诱惑里,你没有丢失做人的尊严,没有说过半句昧良心的话,更没有以揭发他人而换取自己的自由。父亲的顽固不化很让那些时代宠儿不满,被野蛮地关进了牛棚,送到一个叫马回岭的荒山去改造,一去就是3年。还记得么?父亲,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的我,从九江跋涉几十里,躲过看守的眼睛来探望你,在茅草棚昏暗的光线里,你显得又黑又瘦,脸上的胡子有半指长,正端着一只小瓶在喝酒。我知道你的心情坏透了,无神的目光盯着我半天,嘴里嘟哝出鲁迅先生的一句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接着一仰脖,将瓶中的酒一口饮尽。
  你流泪了。
  我也哭了。
  父亲,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常怀念紫花墩旁那座小屋,还有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听涛楼。是的,这是你书斋的名号,是你有生之年待得最多的地方。说是书斋,其实就是卧室。只是紧靠床边摆着一架旧书橱,临窗横放着一张陈旧斑驳的书桌,桌面拥挤着书籍、信件、手稿、砚台、笔墨、纸张。用母亲的话说,这是文化的杂货铺。父亲不恼,只是嘿嘿一笑。我曾生惑,为何书斋取名听涛楼?可否借取郑板桥名句“衙斋卧听潇潇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之意?父亲轻轻摇摇头,嘴朝客厅窗外呶呶,时值秋夜,晚风拂来,捎着凤凰山松林阵阵松涛的歌唱,时长时短、时宏时弱,萦绕在这栋离山脚一步之遥的旧筒子楼上空。我顿悟,父亲是取青松壮志凌云的品质、钢筋铁骨般的毅志、百折不挠的精神来明志、做人。
  父亲是一名纯粹的文人,心地纯洁得如一泓清水。待人接物都做到以心待人,以诚待人。晚年他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钟情了一辈子的诗词创作中。从小在其外祖父朱逢达的指导下,学习诗词歌赋、撰联书法。乡贤黄庭坚是北宋响誉神州的诗书双杰、闻名天下的江西诗派始祖。这是江西的骄傲,修水的骄傲,更是父亲心仪的偶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在这逼仄的“听涛楼”里,团结黄君、冷克明、朱仰池、吴新、王飞跃等一批志同道合的文友,创建了山谷诗社,树起了弘扬山谷遗风、振兴修水文化的大旗。那是我见到父亲这辈子最忙碌、最开心的日子,小小的“听涛楼”是编辑部、策划室、接待办,成天都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笑语飞扬。刚刚从文化的荒漠里跋涉上岸,有着重文敬教传统的修水人,把成立不久的山谷诗社作为一块高尚的文化绿洲,送稿的、求教的、拜访的络绎不绝。和善如佛的父亲是来者不拒,放下笔墨,端好椅子,递上热茶,悉心倾听,耐心释疑,有时甚至连吃饭都顾不上。母亲有意见了,嫌闹。父亲则笑容可掬地解释,我累点忙点没什么,要知道,重振修水文化的希望,就在这群访问者里,因为他们勤学好问,不甘寂寞,用行动在与命运抗争呢!作为文学的前行者,为他们铺铺路,垫垫石也是应该的。就在这间寻常的斗室里,父亲就像一位不知疲倦的园丁,在诗词的田园里辛勤耕耘着。其主编的《山谷诗苑》,以高水平、高质量、高产出在全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并从全国各地甚至海外数以万计的来稿中,编辑出《中华当代律诗精选》《中华当代绝句精选》《中华当代田园诗精选》等在海内外诗友中获得一致好评的诗词选集,均在专业出版社出版。山谷诗社也被中华诗词学会评为全国十大诗社之一。可有谁知,这些成就里,凝结着父亲多少的心血与汗水啊!他桌上的那盏台灯,几乎是24小时都是亮着的,除了早晨出去买菜,其它的时间都是在书桌前度过的。他编辑的每期诗报,都经过精心的修改,每张稿纸都有用毛笔修改的地方。有的修改多了,原稿已模糊不清,唯恐排版时编辑会出差错,父亲便会用稿纸重抄写一遍。
  父亲的言行举止是儿子最好的楷模。因为文学的结缘,几年后,我从一位中学教师转变为省报的副刊编辑,每天都要阅读着海量的来稿,接待许多揣着美好文学梦的作者、读者,编排每一期版面。我从不敢怠慢,因父亲的教诲常常在耳边响起:来稿的每一个字,都凝聚着读者的心血和希望,马虎不得,草率不得,否则对不起作者的信任和自己的良心啊!
  或许,这就是父亲遗留给儿子最好的财富!
  遥读父亲。
  就是在触摸一位真正文人的心迹。
  
  作者简介:匡建二,匡一点之子,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江西日报首席记者,曾任江西日报《井冈山》副刊主编、理论评论部副主任、大江周刊杂志社主编。已出版《读山手记》《花船》《雪碑》《如歌的行板》《冬茅的行板》等文学作品。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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