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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树坪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周红梅

  老家修水县溪口镇义坑村是一个大屋场,居住着约五百人,屋场四面环山,一条东西走向的村级土路沿着溪流从村前经过。顺着溪流从村西头往东,是一块块错落有致的小农田,抬眼往四面的半山坡上望去,遍布着一畦畦层层叠叠的红薯地。
  每逢夏日,农田里绿油油的禾苗与山坡上翠绿的红薯藤蔓绕成一个大圆圈,将小山村团团环抱。入夜时分,白色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瓦房顶袅袅升起,伴随着母亲对孩子的呼唤声,三五成群嬉戏打闹的孩童陆续归家,山村的夜渐渐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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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家溪口镇义坑村栗树坪。
  “八山一水半分田,半分道路和庄园” 。山多地少正是我们村庄的真实写照,人均仅有三分地,有限而贫瘠的土地是乡亲赖以生存的唯一依靠。源于对温饱的渴望和向往,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同蜜蜂般终年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年复一年将希望和汗水播洒,盼望辛勤地耕耘能带来梦想中的收获。
  在那个年代,连七八岁的小孩都懂得为家庭分担力所能及的家务,做饭、洗衣、扫地等这些轻松活计,大多都是小孩子干。作为家中的长女,我自然承担了更多的责任。村庄里和我同龄的小伙伴很多,大家常常一起打猪草、结伴上山砍柴,春天一起采蘑菇,秋天一起捡板栗,冬天一起扒栗树叶……
  偶尔有难得的下雨天,伙伴们也会聚在一起玩“拐房子、跳绳、捉迷藏”等专属于孩子们的自娱自乐的游戏,用柴炭头在平地上划上两排格子就可以玩“拐房子”游戏,将稻草杆搓成绳子就能集体跳绳,各家的门后、床底下都是捉迷藏游戏的常去处……放声大笑、卖力地奔跑,孩子们此刻尽情展现童真、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然而,自从离家外出读书后,我回家的间隔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儿时的玩伴和童年的生活,也渐渐在记忆中变得模糊。时间就像一个过滤器,慢慢地筛去了许多童年的欢乐与忧愁。岁月流转,最终留下的,是生命中那些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往事,它静静地安放在我记忆的深处,附于生命,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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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眺栗树坪。
  栗树坪——一个我儿时记忆中的痛点,一个令我既害怕又不得不时常前往的地方。捡蘑菇、拾板栗、扒树叶,这些孩童时期的农活,构成了我对栗树坪的深刻记忆。我家坐落在屋场最远处的山脚下,尽管同属一个屋场,但住在村口的村民习惯称我家那里为“源里”,村民到后山干活就说是进源干活。
  我家门前小道是进后山的必经之路,沿小道向东侧的山沟走去,爬上百余米蜿蜒的山路后继续前行,直至山沟底部,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的板栗树林映入眼帘。这些板栗树生长在山东面梯田状的山地上,总面积大约五六十亩,地块总体下大上小,最下面的地块约有三四亩。每隔十来米便有一棵板栗树。据父亲说,这片板栗树林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生产队垦荒种植红薯的,由于板结的红土地种植红薯产量极低,队里最终决定改种板栗树,这片林地此后被乡亲们称为“栗树坪”。
  每年三四月间,天气总是闷热难耐、时晴时雨,而这种气候恰恰是菌类生长的温床。栗树坪里,圆润的黑菇和白菇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不知何时起,有大胆的村民将栗树下生长的蘑菇捡回家煮食,发现无毒且味道鲜美。村民知道后,每到这个季节,天刚蒙蒙亮,去栗树坪捡蘑菇的人便络绎不绝。
  “起床了,快点,去捡蘑菇!”清晨,母亲在堂屋大声催促着。我在梦中依稀听到喊声,懵懵懂懂地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乍暖还寒的回南天,春困尤为严重,十来岁的我此时总是感觉全身骨头酥软无力。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慵懒地爬下床,半闭着眼睛、耷拉着脑袋坐在堂屋的小凳上。
  此时,门前的小路上不时传来大人或半大小孩进源捡蘑菇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我突然意识到要跟着大伙一起进山,生怕被落下。一激灵便睡意全无,迅速背上背篓或拿着脸盆,加入了捡蘑菇的队伍。平日里,我轻易不敢单独行动,记得有一次,没有伙伴同行,内心非常害怕,尽管一万个不愿去,但家里等着蘑菇做中午菜,无奈只能独自前往。
  山路狭窄,路两侧杂草丛生,一路上,心怦怦直跳,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慢慢向前走。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冷不丁,眼前的小路上钻出一条大花蛇,它缓缓地扭动着身体,不慌不忙地横穿小路,所过之处,小草被压得呈倒八字形向两边分开。我吓得傻傻地呆立在原地,许久挪不动脚步,似乎一动脚就会踩到蛇。自此,单独前往栗树坪成了我心中不敢言说的恐惧。

作者老家溪口镇义坑村栗树坪。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场严重的荨麻疹疫情席卷了村庄,接连夺走了五个孩子的生命。这些曾经活蹦乱跳的小伙伴,最终长眠于栗树坪。儿时的我,每次看到那些小坟堆,昔日与他们嬉戏的场景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
  年幼的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要沉睡于此,为何不能和我一样努力挺过来继续快乐地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明白了死亡的含义,对那些小坟堆也开始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畏惧。无论是捡蘑菇还是拾板栗,我都会远远地避开那些小坟地。
  春夏之交,蔬菜青黄不接之时,栗树菇的适时出现宛如天赐,自然成为了我家餐桌上的主打菜,炒白菇和黑菇汤总是轮番登场。
  栗树菇分为黑菇和白菇两种,黑菇通体呈灰黑色,大小与手掌相当,味道鲜甜,口感嫩滑爽口;白菇则通体白色,个头与黑菇相近,但味道苦涩,不受青睐。黑菇通常生长在阴暗潮湿、铺满腐烂树叶的地面上,数量较为稀少。而白菇只要温湿度适宜,在栗树坪中随处可见。
  在栗树坪,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黑菇点,它位于半山腰的刺蓬中,长出的黑菇常被厚厚的树叶覆盖,正是这种巧妙的生长方式和伪装,使其不易被发现。每次捡菇时,我小心地拨开潮湿的栗树叶,一丛丛灰黑色的蘑菇便显露出来。巴掌大的菇伞面肥厚,伞体粗壮,用手掰下菇的根部,会发出“噗噗”的闷响,坚韧而有力,仿佛能感受到了蘑菇旺盛的生命力。不一会儿,就能捡到满满一脸盆。轻轻地给刚出土的幼菇和白色菌丝覆上树叶便心满意足地离开,期待下一次再来的收获。
母亲总会用黑菇与几丝腊肉做上一大钵汤,作为全家人的下饭菜。黑菇与腊肉混合的香气在屋内四处飘散,鲜甜滑嫩的黑菇与肥美的腊肉汤,姊妹几个总是抢得不亦乐乎。每到这时,嗅觉和味蕾都能得到极致的享受。
作者老家溪口镇义坑村栗树坪。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将“栗树坪”的板栗树按人头分给了各家各户,我家当时分得了十一棵。此时,板栗树正值盛果期,树高达七、八米,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盛夏时节,粗壮高大的栗树遮天蔽日,栗树坪就像一个天然的遮阳棚,茂密的树叶将毒辣的太阳严严实实地挡在树外。坪内鲜有杂草,微风阵阵,凉爽而惬意,身处其中,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
  村民上山砍柴,每每归来时都已临近中午,烈日当空,肩上挑着百来斤的柴火,又累又热,如雨的汗水似乎是为了浇灭快要自燃的身体,拼命往外流淌。当累、热、渴到了极限,眼前的栗树坪就像救命稻草一样。砍柴人撂下担子,热气直冲天灵盖,有人双手合十放在嘴边,“呜呼、呜呼”地对着山谷“喔哎、喔哎”大声呼喊,习习凉风便会一阵阵地吹来,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呼风”吧,顺着阵阵凉风,有人索性仰躺在地,尽情享受这难得的美好。
  中秋节后,板栗树上挂满的果实,把树枝压弯了腰,果实刺球的青绿色开始慢慢褪去,逐渐变成淡黄色。头晚刮过大风,清早,人们会一拨接一拨地进山捡板栗。小孩子眼尖手快,树叶下、草丛中、刺蓬里、小坟上,掉落的板栗都无处遁形。
  有时,地上一颗黑亮的板栗会引发大家的疯抢。有些调皮的孩子会站在高处扔石头击打板栗,有的则带上长长的竹竿去打,还有的爬上树杆用力摇晃枝桠,一不小心,人在树下就会被掉落的刺球砸中,身上火辣辣地疼。当捡到的板栗撑鼓了荷包,开心便会胜过疼痛。我被砸中过多次,回家后,母亲总会用针细心地帮我将扎入身体的刺挑出来。
  临近采收季节,我家的板栗无人看管时,常遭偷摘。有时,我不得不顶替忙碌的父母去栗树坪看守。记得有一天清晨,我独自坐在树林里,四周寂静无声,偌大的栗树坪只有我一人。树荫浓密,不见天日,山间空旷无人,一股莫名的恐惧悄然袭来。各种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不断浮现:担心突然冒出坏人,或是从草丛中窜出一条蛇,甚至是一头野兽,又或是传说中的鬼怪……空旷的栗树坪中,唯一可见的只有那几个孤零零的小坟头和在坟头上几根长长而纤细的杂草在慢悠悠地随风摇动。风吹打着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与风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一阵阵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
越是胡思乱想,越是感到头皮发麻,头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根根揪起,全身发冷,脊背发凉,慌乱、崩溃、无助到几乎无法呼吸。此时的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呆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回头。突然,一个声音从下方传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是我,别怕。”原来,是村里的一位大叔路过,他见我吓得不轻,便大声和我说话。回过神来,我低头哽咽着回应着“嗯嗯”,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人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紧张的情绪瞬间消散。
  板栗是村民家庭的重要收入来源。每到采摘时节,全家老少齐上阵,一担担板栗压在肩上,却喜在心头。大家互相询问收成,丰收的喜悦化作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秋收后,村民们将板栗子拿到集镇兜售,新学期的孩子的学费、家中短缺的口粮,都寄托在这一担担板栗中。
  入秋后,栗树叶渐渐变黄,深秋的风一遍遍将树叶扫落,直至树枝光秃。飘落的树叶足有膝盖深,将栗树坪装点成一个金黄色的世界。瑟瑟秋风中,地上叶片在空中翻飞乱舞。放学后,孩子们挑着篓子,拖着扫把,将栗树叶一趟趟搬回家,堆在伙房里,压在屋檐下。当作冬日的柴火。
  几十年光阴荏苒,栗树坪里板栗树都已进入衰老期,结果变得稀少,树木逐渐老化,有的树被砍伐,有的已自然腐朽,早已不复当年的繁茂。通往栗树坪的小路也是杂草丛生、多处崩塌淹没在了荒芜之中,稀疏的板栗树无精打采在风中摇晃,无人问津。
  如今,村里新生代的村民大都在城市务工。今非昔比,卖板栗的收入相对工资收入微不足道,板栗渐渐淡出村民的视线。到了板栗采收时节,已不见当年的热闹情景,偶尔会有一些老一代村民去捡拾板栗,但“捡菇”、“扒栗树叶”之类农活,年轻一代全然不知为何物,它们已然成为历史,随着时光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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