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红薯成熟季节,虽然没有人提醒我要写点什么,而我在辗转反侧间又觉得有些东西非写不可。
1
布谷鸟的欢唱拉开了忙碌农事的帷幕,记忆中的乡村便在燕语蛙鸣中抖擞精神,在日出日落间艰难生长。
某一个草叶上挂满露珠的清晨,父亲从土窖里取出去年选藏的薯种,虔诚地将它们整整齐齐植入早备好的菜畦地,轻轻覆上薄膜,再撒一层老禾杆。太阳升起来,禾秆泛着金光,父亲坐在地头眯着眼睛抽着烟斗,薯种们乖乖的睡在土地里,知了们踞在屋前屋后的杨柳上不知疲倦地歌唱。
当早稻插好后,菜畦地里的薯秧苗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父亲母亲便又要忙着挖地整畦,预备着移栽薯秧。地垄经过几个月的沉淀,又硬又实,况且还有上次收割留下的蔸茬,逢春新长的草蔓,这些都缠绕着父亲母亲挥起的锄头,平白地让他们多流许多汗水。
其实,父亲曾养过一头牛,他原本对它寄予极大的希望,以为靠它能犁田耙地,减却锄挖手翻的辛苦。然而事与愿违,那头老弱的黄牛来我家后,镇日病怏怏的,隔不了几天,父亲就要用竹筒喂它喝牛药。偶尔它有了精神,父亲兴冲冲驾着它犁田,用不了两个来回,它便气喘吁吁,一步三回头。父亲气急地挥着竹梢,竹梢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叫,牛便不好意思地往前挪了挪。几个回合后,父亲败下阵来,沮丧地将它系在柳荫下吃草,自己拿了锄头挖起来。父亲也曾驾着那牛犁过旱地,可能是比犁水田更轻松,也可能是那牛想显示它并非一无是处,刚套上木桠便阔步流星,父亲慌急喝止不住,一处暗石把一张新犁头撞成两截。此后,父亲对这牛也不抱大的希望,出去劳作时牵着它,似乎也只是装点一下门面而已。
2
整好地畦后,父亲便关注起天气来。栽薯秧最好是连着几日的阴天小雨,因为娇嫩的藤苗确实是难以扛住烈日的炙烤。当日落前天空拥挤着粉彤彤鱼鳞般的云片,或者当黄龙山上乌黑的云向山脚漫下来,他便笃定地认为阴雨天来了,预备着第二天栽薯秧苗。
薯秧栽好后,若是连续三两天的阴雨天气,父亲是最高兴的,栽下的藤苗都精神十足,绝没有蔫头耷脑的。若是栽下后天气晴好,便要挑水浇苗,倒又添一些辛苦。好在薯秧的生命力强,即便被太阳晒得有气无力,浇水后又精神抖擞,极少有夭折的。难怪四百多年前商人陈振龙将薯藤绑在轮船缆绳里,从菲律宾漂洋过海回到福建厦门,也能将它栽培养活。此后红薯在广袤神洲轰轰烈烈地疯长起来,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被人顶礼供奉或者歌咏志之,但它的确填饱了无数辘辘作响的饥肠,从而在一些冰冷的日子里带给人多一点希望!
红薯栽好个把月,肆意生长的藤蔓便铺满了田畦地沟,活泼泼如同学校课间满是欢乐孩童的操场。这个时候,父亲母亲便要下地翻薯藤,将不守规则四方乱爬的藤蔓轻轻牵起理顺。翻完薯藤后,一畦畦藤蔓整整齐齐地往同一个方向伸展,宛如青春女子刚梳理好的秀发,格外让人悦目赏心。
翻薯藤看着很轻松,其实很考验人的耐力,长时间半蹲在地头劳作,腰腿是酸软的,牵藤蔓时还得小心翼翼气定神闲。这种劳动也需要把握好力度,用力若太猛,容量扯断藤蔓,用力若太弱,藤蔓紧趴在地沟里一动不动。有时候,我也去地里帮忙,往往会扯断很多藤蔓,收工时用竹棍一头挑着回家,母亲拿去做了猪食。
最初时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去将自由生长的红薯藤蔓从地沟里牵回地畦,并为那些被温柔地薅断的茎须感觉不平。后来才明白,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薯藤四处扎根,因为有限的肥力养料难以让它每一处根茎都沉淀成丰硕的果实,所以不得不扯断它许多随意而发的茎须。我想,那些成功的人生一定也经历过扯断茎须的疼痛,农事里蕴藏的人生哲理的确比书本里更浅显易懂。
3
夏末秋初,天气依然热如火烤,草木的绿叶在阳光的逼视下有点萎靡不振,红薯的叶片更是垂头丧气,宛如是吃了败仗的兵士正低眉顺眼受着上司的训斥。然而,在颓丧的红薯叶下,薯藤主茎周围的土地却裂开几道口子,隐约露出或红或白的薯皮来。
在山间地头帮着家里搞柴火扯猪草的我和小伙伴,口渴难耐时,便蜇进一片红薯地里,瞅着某处宽些的裂缝,双手一扒拉,挖出一个或红或白的薯来(我们习惯统称为红薯)。随便在山塘的水里洗洗,或者只是用手捋去沙土,咬去薯皮,便惬意地享用起来。那种甘甜的味道,和枝间悠长的蝉鸣一起让人难以忘怀。只不过蝉鸣是裸露的,它总是高高在上地占领着我的听觉;而红薯的甘甜是隐秘的,它却能恰到好处地抚慰着我的味蕾。
记忆里那种白皮的薯味道比红皮的淡些,可能是淀粉少些罢,生吃时倒更能解渴。后来又有一种鸡蛋黄薯,生吃有点硬,煮熟却软软糯糯的,比其他薯味道更好些。初秋过后,晚稻还没完全成熟,母亲在煮饭时必定会斫几个红薯在饭锅里面。开饭时,她将米饭几乎都挖给我们兄妹,自己则盛了一碗净薯吃得津津有味。有时父亲用饭匙将薯与米饭摁拌均匀,起初倒也香甜,只是吃的次数多了,我渐渐地觉得淡然无味。然而小时候吃着在火炉里烤得外皮焦黑的红薯,却又是那么香甜一一往往吃完后嘴巴四周都乌七麻黑,惹得旁人哄堂大笑,自己却一点不觉得尴尬。
因此,我认为红薯是善于变化且懂得迎合人心的精灵一一你可以不喜欢它的某一时或某一种状态,但你绝对无法漠视它的另一时或另一种状态。它总能在母亲的手中变化花样,无论是刨薯片、糍花片这样的零食,还是蒸薯哨子、煎薯粉粑、炖薯粉坨、烫薯粉皮、炆薯粉条这样的主食,都无比顽强地锁住我的许多味觉记忆。因此,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乡亲们要把看起来木讷愚笨的人戏谑称为“薯俚”,甚至骂他们“一只咯薯样”,莫非是因为红薯看起来笨拙?若如此,那我就不能不替红薯感到委屈了,且不说它成熟前深埋泥土的隐忍,也不说它成熟后滋养饥肠的无私,单就说它不惜碎身沉出雪白淀粉来的勇气和神秘,就不应该受到人们这样的“优待”。
4
在霜降之前,父母和乡亲们赶着要把薯藤收割回家,因为薯藤叶是经不起霜冻的。收割好的薯藤用禾秆一把把缚好,晾在房檐或堂屋的树架上,留着铡碎做猪食。在大人们忙碌的时候,谁家小女孩用红薯藤的嫩茎做成耳环,左右耳背上各吊一串,然后扭扭捏捏走起来,惹得大家笑成一团。刚挂好的薯藤架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找虫子吃;一只瘦猫霍地从这一棚窜到那一棚,麻雀们惊叫着在堂屋上下翻飞。
天气晴好的时候,人们忙着把红薯挖回家,山间地头便沉浸在忙碌而快活的氛围中。青壮劳力负责挖薯运薯,老人小孩打着下手,帮忙择去红薯茎须和泥土,将它们装在箩筐里。忙活的当儿,不知谁带头唱起山歌,附近的乡亲忍不住接着唱起来。女人笑闹着,若是听到山歌里的荤句段,嘴里骂着短命鬼,脸上飞上一片红云。忽然又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原来是挖出一蔸结着十来个大红薯的薯王,人们便停了手里的活,跑了过去看。薯王的主人一脸骄傲,逐个给人发纸烟,大家便坐在地头天南地北聊一通。太阳慢慢落入山后,夜雾从田间地头漫起,人们陆陆续续挑着红薯回家。
那时十多户人家住在老屋,门前水塘边围着摆满了洗薯的大木桶,星月的微光在桶里的水面上跳跃。洗薯时,随着二齿耙上下搅动,红薯便像受惊的鱼群不停地跳跃翻滚,总有几个一不小心便蹦出桶外。一阵阵笃笃的声音在有些寒意的风中蔓延,惹得谁家的狗也紧一声慢一声地吠叫起来,似乎是为洗薯的乡亲们喊着号子。
当父亲黑瘦的脸上冒出密细的汗珠时,几担红薯也已洗净泥沙,乖巧舒适地躺在地箕上,静静地看着星星们眨巴着调皮的眼晴。一钩月亮体贴地斜挂在老木子树的梢头,一只惊飞的夜鸟呼地掠过,直奔月亮而去,一眨眼,它已站在吴刚蓬松的发髻之上。
当然,这奇妙的景象是躺在地箕上无所事事的我顺着父亲吐出的烟圈看到的。至于父亲和乡亲们,我知道他们全然顾不上这些,因为短暂的休息过后,他们还要刨薯。女人们多用手刨去刨,她们有着炉火纯青的技术,在淡淡的月色里,一边谈着家长里短,一边将红薯按在刨铁上刷刷几个来回,红薯便在刨铁下化身为一堆细长的丝儿。男人们骑坐在高凳上,一边往刨薯机的小铁斗里放薯,一边使劲转动手柄,装有三块刨铁的铁盘便兴奋地欢唱起来,嫩白的薯丝便在这欢唱中闹着挤着堆成一堆……
直到冷月西斜,草木凝霜,一棚棚洗净的薯丝静静地卧在有些刺骨的风里,忙碌的乡村也渐渐响起了鼾声。而我却在似梦似醒之间,看到自己踩着第二天的第一缕晨光,小心翼翼拨开水塘边半枯的杂草,满怀喜悦捞起一条被洗薯丝的水迷晕的肥鱼……
5
薯丝晒干后,父亲母亲用箩筐或者麻袋装好放入有些空旷的谷仓。此后一个冬天甚至来年春天,母亲煮饭时总会放入一半干薯丝,红薯便以另一种姿态刻进我记忆的光盘里一一那往往是略带些苦涩和无奈的。那时候,能餐餐吃不加薯丝煮的“白饭”恐怕是我们乡下人最大的梦想,因为稻谷本来产量不高,又要将一部分“交公粮",乡亲们能留下的就很有限。我还记得夏收和秋收时节,生产队上有几天中午集体分配“白饭”,那浓郁的香味在场院里集结,又随风在田野里飘荡,馋得树上的麻雀也口水直流。有一回,我和弟弟去下屋场领了“白饭”,小心翼翼端着往家走。到了横在上下屋场中间的小河堤上,我们终于没有抵住诱惑,一人折两根细竹枝当筷子,三下五除二竟然把饭盆吃了个底朝天。
母亲只要一回忆起那时候的情景,总是语气凝重充满歉意一一她认为自己没能力让我们兄妹小时候吃得好些。我知道在那个时候,能填饱肚肠就万幸了,就足以把在田土里刨食的父亲母亲们的精力耗尽。而彼时能填饱肚肠的大功臣便是红薯,若没有它们,父亲母亲们便纵有三头六臂也只能徒呼奈何。其实,在她低语絮叨的时候,我闻到了鸡蛋烫薯粉皮和腊肉炖薯线粉的香味,那可是绝对不比“白饭”逊色的味道。以前,母亲是用它们来待客的,我们仅在过年时候能吃上几餐。如今,我有时回家小住,她天天一清早就在厨房里忙活,我一起床,一大碗香喷喷的烫薯粉皮或者腊肉炖薯线粉在桌上静静地等着我。
现在的乡村,人们早已不太种红薯,很少有人去晒薯丝滤薯粉,几乎没有人家自己制作薯线粉。而父亲母亲却还在屋后种植了几分地,也还晒一些薯丝,滤一些薯粉,做一点薯线粉。当然绝非靠它填饱肚子,应该是为了留住一些什么一一用父亲的话说人是不能忘本的,譬如有个朋友一直陪伴你在泥泞的小道上跋涉,那么到了平坦大道上就更要应该珍惜和他同行的时光。
老实说如今红薯已成了人们餐桌上的稀客,我们常说“物以稀为贵”,但它却似乎也没有“贵”起来。只要你愿意,花上十来块钱便可买一提兜,足够让你美美享用几天;便是街头喷香的烤红薯,花三五元买一只,也可让你好好过一把瘾;就连制作起来费力费工夫的薯线粉,集市上也只卖一十五元一斤。我想,自古至今凡是用汗水从土地里浇灌出来的东西都很廉价,它们在金玉珠宝的光芒里卑微得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恰恰是它们才能在人们饿肚子的时候挺身而出有所作为,毕竟就连天子皇后在饥饿时也不会想到去吃玉玺或者王冠。
事实上红薯们是从来不会去和金玉珠宝比较身价高低的,它们只知道在合适的季节里生长,在地母的怀抱里结实,在生命的召唤里奉献!它们悄悄地从泥土里出发,又默默地回归泥土,宛如天上的云彩,在来时来,在去时去,仅此而已!
红薯白薯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周正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