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山谷
9月7日,“长江生态与文学使命”中国作家“江西生态文学周”期间,修水作家群研讨会在九江市修水县召开。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邱华栋,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与知名作家梅国云、胡性能、沈苇、张者、龙仁青、陈仓、纪红建以及江西省内作家代表先后发言,对修水作家樊健军、叶绍荣、詹文格、韩魏年、樊专砚、徐春林、全秋生、钱轩毅、张复林等人作品进行点评。今天摘要推送胡学文、熊正良对樊健军,张者、温燕霞对叶绍荣作品的点评发言。
——编者
修水作家群

胡学文 江苏省作协副主席,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樊健军以独特的书写方式将自己和他人区别开来,且不断突破自我,常令人耳目一新。这次通读了他的两部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和《斑鸠入画图》,对他的小说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一是其小说兼具生活质感和精神向度,在实与虚、有与无之间找到了巧妙的平衡点。其小说选取的每一块材料都是扎实的,当然不是“肉身厚重”,是如他所言“离地三尺的写作”,这使他能够精准地捕获自己所需,进而上升到精神的高度。樊健军小说的意象设置特别好,这也是平衡点所在,如《斑鸠入画图》中的斑鸠,《镜子的禁忌》中的镜子。
二是其小说多是小切口,大通道。他的小说叙述角度很小,顺着这个切口,让我们用不一样的方式思考人生、生命、情感、死亡等重大问题,如《斑鸠入画图》都是生命见证,因而他的所见、所思、所想利于常人,有深度,我个人特别喜欢这部小说。此外,樊健军的想象力值得称赞,从这个角度而言,他的上升空间还很大。
三是其小说多是从小人物看大世界。不论是书写悼词的人,还是追风筝的人,包括船公、文化馆的边缘人物胡细楠、《后遗症生活》中的城管安一城、《镜子的禁忌》中的莎莎和她的客人们等,他们常常陷入人生困境甚至绝境中。当他们的生活和人生故事铺展开来,透过他们的经历,我们看到了大世界的沧桑、丰富、复杂,如《通往天堂的夜航船》中的社会变迁、《后遗症生活》中的老女人,樊健军都很巧妙地从中呈现出世界的样貌。
如果就此而言,樊健军不过是世界画师,但显然他志不在此,所以同时他还呈现了另一个世界,即心理世界。相比前者,他对心理书写更多、更重,也更精彩。这也是我看重他小说的重要缘由。心理世界自然是外部世界的投射,樊健军塑造了在大世界面对生活压力的众生相,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幽深、微妙甚至异化,当然,也有光亮,比如《追风筝的女人》中的莫莉,这是我最喜欢的人物之一。
熊正良 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原副主席,作品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
樊健军这些年创作颇丰,像天女散花般刊载在全国各级文学期刊上,而这次我收到的是他新近出版的两本小说集,即《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和《斑鸠入画图》。樊健军对生活、对人性的开掘是卓见成效的,是令人感动的,是广阔而深刻的。
《内流河》是樊健军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小说所涉及的生活极为平实,皆为日常所见。丈夫是事业单位的小职员,妻子是普通教师,放到人堆里都很庸常。妻子为了天生有语言障碍的女儿不惜去特殊学校做特教,一面全身心地扑在女儿身上,一面与人竞争副校长。樊健军在此不动声色,却又力透纸背,将张力逐渐拉满,就像一张弓,最后忽地一松,一箭中的。于是我们看见了一对常见的已被生活狠狠教训过、对自己认识也足够清晰,且自然而然放弃理想追求甚至人生所有乐趣,将全部希望倾注在孩子身上的渐渐步入中年的父母。
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作为孩子也特别可怜,甚至都徘徊在了抑郁的边缘。母爱在用力过猛时是非理性的、可怕的、具有破坏性力量的,樊健军为我们的文学长廊增添了“蒋文静”这样的经典形象,这个名字将来有可能会成一个文学符号。樊健军对此没有简单化处理,而是用生动的细节,把有着鼓胀得就如同一块石头的母爱,一厢情愿地认为残疾女儿天赋异秉,如同疯狂的赌徒般抓住一切机会,拼尽所有的人力财力巴望着女儿为她创造奇迹的母亲刻画得栩栩如生。这个形象是可信的。母爱既有伟大的一面,同时又有极为自私的一面。她自私到冷漠、到面目可憎,连女人的特性都不见了,丈夫在他面前谨小慎微,想过夫妻生活几乎是一种苛求。
同样,在樊健军笔下,丈夫胡细楠也绝非只会逆来顺受,他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求生欲超强,只要稍有缝隙,他就有生路,能搞钱搞点钱,能偷腥偷点腥。除了法律,他不拿任何东西约束自己。他活得很积极也很灰色。他展示给我们的,就是一个渐渐步入中年的庸常男人的灰色人生。这是不是对当下许多人的一种切实写照?樊健军并不回避这一点。他写的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当然,也可以说是被现实生活裹挟着的多少有些被内卷被异化的人。蒋文静的一切努力最后被证明是徒劳的,适得其反的,直至最后不得不认输,她受到的打击也是可想而知的。现实才是真正坚硬的。这是一部在叙述上看似平实、云淡风轻却极有力量的作品,能把人看得惊心动魄。
樊健军是一位正在当写之年且特别值得期待的作家。这是读过他的这些小说之后,同样作为写作者的我对樊健军的最基本的印象。
叶绍荣长篇小说《故土红尘》、小说集《苍生野史》
张 者 重庆作协主席、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新疆兵团作协名誉主席、一级作家,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在文学研讨语境中,文学品质始终是核心议题。叶绍荣的《故土红尘》《苍生野史》两部作品虽出版较早,却蕴含着厚重的文学价值与历史思考,令我颇感震撼。
《故土红尘》的出版在《白鹿原》之后,但二者在文学脉络上呈现出鲜明的同源性。两部作品均聚焦解放前的乡村社会,以土改为关键历史节点,构建了完整的乡村叙事图景。土改之前,以地主、乡绅等群体为核心,细腻铺陈传统乡村的社会结构与生活肌理;土改之后,旧有体系瓦解,新秩序逐步建立,伴随下乡运动的推进,乡村的精神引领者为各类实干型的能人,这种对历史转型期乡村生态的精准捕捉,彰显出了作品的历史深度。
《苍生野史》则进一步聚焦 “乡村能人” 这一核心命题,深刻揭示了其对乡村的关键意义——能人是乡村运转的核心枢纽,更是维系乡村精神内核的支柱,一旦这一群体流失,乡村便极易陷入失序。作品的这一洞察与我的成长体验高度契合。我年少时生活在河南中原乡村,彼时全国乡村普遍呈现相似状态:乡村能人遍布各个领域,有技艺精湛的手工作坊主,更有令人敬重的乡村医者。我至今清晰记得,这位并非赤脚医生的医者,常在饭点时身着白大褂,骑着自行车穿行于泥泞乡间,车铃一响,便成为全村人的焦点,也成为全村人安全感的来源,即便霸气的村支书患病,也会第一时间请他诊治。这一鲜活记忆恰恰印证了叶绍荣先生的判断:乡村能人本身就是乡村精神与秩序的具象化存在。
回溯《故土红尘》的艺术成就,其叙事建构的完整性、语言体系的成熟度与历史脉络的清晰度,均已达到极高水准。若早于《白鹿原》问世,或许能获得更为广泛的认知度与影响力,基于此,我建议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故土红尘》进行重新出版,说不定会有惊奇效果!
温燕霞 江西省文联、作协原副主席,获中宣部第十一、十六届“五个一工程”奖,作品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
多年前读叶绍荣的《万家岭大捷》,便折服于他扎实的史料功底与引人入胜的叙事能力;近日拜读他的《苍生野史》与《故土红尘》,更被字里行间奔涌的故土情怀与历史的厚重感深深吸引。其中《苍生野史》为短篇小说集、《故土红尘》为长篇小说,两部作品都以作者的故乡为故事发生地,字里行间流淌着一脉相承的乡土基因,正如叶绍荣在采访中说的那样,他以近乎史志的严谨笔触,将民间秘史、风土人情、山歌野咏与食色男女的日常熔于一炉,让那些尘封的往事与鲜活的历史细节重见天日,从而打捞出许多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勾勒出故乡土地深层的历史真实。
叶绍荣的文学功底在两部作品中尽显无遗:文笔老辣简洁,从不做冗余铺陈;故事情节精妙,总能在出人意料处寻得情理之中的落脚点;细节刻画尤为动人。其中《苍生野史》先后三次印刷,可见很受读者的欢迎。这部以苦竹坳为背景的短篇小说集,聚焦一群小人物的爱恨情仇,开篇的“秀姑”便令人心头一震——作为不同于柔石笔下《为奴隶的母亲》的另一种类型的“典妻”,残疾的秀姑被娘家轮番租给不同男人,作为生子工具,她为七个男人生下了七个孩子,当第八个男人前来接她时,她选择了以自尽来终结这屈辱的人生,那股绝望与刚烈,让人不由联想到上世纪初封建枷锁下女性的悲惨境遇。
另一篇《村碑》里的徐张氏,命运同样令人唏嘘。她十四岁被卖给赌鬼丈夫,“张风英”这个本名一辈子只被叫过寥寥几次,多数时候她是“孩子妈”“徐张氏”,是个连自我都被剥夺的女人。丈夫欠下巨额赌债后,竟用她抵押债务,她生下的四个儿子,甚至可能有着不同的父亲。最终赌鬼丈夫抛下母子五人跑路,二十五岁的徐张氏只能独自含辛茹苦拉扯孩子长大。幸得同村的丙根伸出援手,两人按族规结成“打伙计”的关系——这种在民国时期常见的“事实婚姻”,多因男丁娶妻困难,或族中担心寡妇再嫁后无人抚养原夫子嗣而存在,恰似我老家赣南地区民国前的“转亲”习俗:大哥去世后,若小叔子未婚,嫂嫂便会转嫁给小叔子,以此节省娶妻的开支。可孩子们小时依赖丙根,懂事后勤学却容不下他,为阻止母亲跟着丙根离开,竟连夜为母亲立起“懿德碑”,想用这块无形的“贞洁牌坊”斩断母亲的念想,最终徐张氏在这份沉重的“孝道”压迫下选择了自杀,令人读来扼腕。
《故土红尘》逼真地再现了湘鄂赣边八百里九岭山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变迁,这部小说既有历史的纵深,又有生活的广阔,在细致描摹世间百态的同时展示了人心的幽微,叙述方式更是独具特色。它以时间为经线,采用群像式多线并行的“网状叙述”——每个角色都是网中的一个点,彼此关联交织,初读时会觉得故事有些散,但读到最后所有线索都能巧妙收拢,整个故事的全貌得以清晰地浮现。
小说的后半段尤为精彩,虚实处理堪称精妙:真实的地名、确切的时代背景,与人物跌宕起伏、大开大合的命运相互交织,情节依旧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风格,细节生动且充满地方特色。书中不少人物都让人过目难忘,比如为了一块“百箩丘”土地历经波折的田炳炎——他最初为了这块地冒险一搏,最终发家致富,却因贪念膨胀想占有更多土地,一步步沦为鱼肉乡里的大地主,解放后被镇压,一生的起落都与这块土地紧密相连;还有勇于追求爱情的菊香、伯璎与菜花,她们敢爱敢恨的模样,为厚重的历史叙事增添了一抹亮色。
《苍生野史》与《故土红尘》是两部值得细品的佳作。期待叶绍荣创作出更多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