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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谪居蜀中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山谷

第十二章:谪居蜀中

  绍圣二年(1095年)正月,在兄长黄大临的陪同下,黄庭坚特意绕过都城忭京,直接从陈留踏上入蜀的贬谪之途。朝廷虽给他保留了一个低微的“涪州别驾”(非领导职务)的官身,实则是异地安置在黔州(今重庆市四川彭水县)思过反省。挂的是空头官衔,不需办公事,也无班可上,有一定行动自由,但工资、奖金、福利停发,基本生活费还得自筹解决。

  黄庭坚年过半百,又是远谪的待罪之身,在北宋官场算是基本被废掉了“武功”。尽管陈留与京师近在咫尺之间,然而过去的亲朋好友均避之惟恐不及;不少酒桌上拜过把子的“兄弟”更是玩起了失踪的把戏。世态炎凉,从来如此。一向清高的黄庭坚经与兄长相商,决定租上一辆牛拉的太平车装上行李,擦京城边沿而过,径直往蜀中进发,以免碰上熟人而彼此尴尬。

  凡事都有例外,兄弟俩临出发之际,一位原来黄庭坚帮过小忙而交往并不深的友人赶到了陈留送行。

  此人叫唐之问,是南宋大诗人陆游的外祖父。正是由于有这样一位在逆境中不离不弃的热血朋友,我们才能从后来陆游《家世旧闻》的记述中,得知当时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些珍贵史实。陆游记述道:“黄鲁直以史事拘于陈留,或谓大臣且坐以谤讪先烈,置极典,虽亲戚不敢与通,公(唐之问)独自京师弛至陈留谒之。比鲁直谪命下,公又调护其行,至衣袜茵被,皆出公家。”

  陆游这段记述,多少有为自己的外公仗义疏财之举自豪的意思。但请注意,此时丢官落泊的黄庭坚,连远涉蜀中的日用行李衣物还得由唐之问资助,可见已陷入穷困潦倒的窘境。更重要的是陆游告诉了我们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就人世间的友谊而言,困难和逆境,永远是最好的试金石。

  唐朝大诗人李白在《蜀道难》中感叹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黄庭坚的贬谪蜀中之路,也是一条使人不寒而栗的崎岖畏途。兄长黄大临停官不做,先是陪他到陈留待罪,眼下又执意要陪同长途跋涉,一路护送他往蜀中。黄氏兄弟之间这种非同寻常的感情,可谓情深似海,感天动地,有这样一位兄长的一路相伴,落难的黄庭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兄弟俩从陈留向西南前行,先从陆路穿越今河南中部和湖北北部,抵达古城江陵,再乘船溯江而上,向贬所黔州进发。

  在江陵,由于盘缠吃紧,兄弟俩又决不愿打扰官府,情急之下去寻找当地一位以前几无来往的远亲。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这位叫李尧臣的远房亲戚(字元叔,长林人,其继室张氏,为黄庭坚大姨娘之女;其弟李汉臣,字仲良,后山谷曾为之作《李仲良墓志铭》),竟是一位古道热肠的员外,不仅盛情款待了落泊的兄弟俩,还资助了一些银两、衣食若干和遣派了随侍仆人,无疑是给落难中的黄氏兄弟雪中送炭。

  三月到达峡州,治所在夷陵(今湖北宜昌),是三国孙吴名将陆逊抵抗蜀主刘备火烧连营古战场所在地,素有长江三峡的东大门之称。从陈留出发始,山谷由于心绪不佳,作诗意兴俱无,只随意写些旅途行状的日记。如在这一段《黔南道中行记》中就载有:“舟次下牢关,游三游洞、黄牛庙,宿鹿角滩”,还记载了兄弟俩与途中结识并结伴而行的文士于风涛饮酒弹琴等诸多趣闻逸事。

  经过蜀东之地,沿途游王昭君村、访屈原故里秭归,渡天门,过牢关,体验了蜀道的步步艰辛。当晚,细雨淅沥,一行人避住一破败的古寺。睹物思人,山谷与于风涛均久难入眠,二人索性披夜而起,到寺门前院交谈起来。当说起唐人著名诗歌中,那一首诗作最为贴近他们今晚的情境时,经一一列举讨论,二人一致认为非李颀的一首不见于《全唐诗》的无题五言莫属。诗曰“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尽管山谷念诗之声很轻很柔,黑暗中的于风涛却听得十分清晰,山谷分明感受到了他的鼻息在轻轻抽动。

  到了著名的长江三峡,他们真正见识了巫峡、瞿唐峡、西陵峡组成的“三峡”之雄奇壮丽,以及船工、纤夫逆流行船的艰难。沿途经过的48险滩、108盘奇峰、神女峰的云雾、滟滪堆的恐怖,都令他们对大自然的造化之功感慨不已。船经千回百转和趟过三峡无数暗礁险滩之后,进入了水流相对平缓的江面,久蕴的诗意终被激发,黄庭坚与黄大临分别作《竹枝词》二首。

  黄庭坚的《竹枝词》二首:

撑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头。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

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八渡明。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

  黄大临的《题歌罗驿竹枝词》二首:

尺五攀天天惨颜,盐烟溪瘴锁诸蛮。平生梦亦未尝处,闻有鸦飞不到山。

风黑马嘶驴瘦岭,日黄人度鬼门关。黔南此去无多远,想在夕阳猿啸间。

  兄弟二人各作诗二首,并在奉节上岸投宿时,入乡随俗,将所作“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

  一路听说蜀川妹子貌美善歌,等到亲临目睹一众美女的翩翩舞姿和曼妙歌喉,黄氏兄弟俩犹如在梦中聆听天籁之音。对于孔老夫子当年闻“韶音”所叹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算是感同身受。认为世间万物无奇不有,今日的确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身处畏途险境,黄氏昆仲仍不忘苦中作乐,可见其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襟怀。

  到四月二十三日,黄氏兄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黄庭坚的蜀中贬所——黔州。

  黔州的治所彭水,位于今天重庆的东南部,处武陵山区,巴江(今称乌江)流经其境。由于人地两生,加上囊中羞涩,黄庭坚一行开始借住在开元寺的摩云阁中。该寺因建于唐开元年间而得名,位于彭水县城西北面最高的制高点,依山而临江,远近风物可一览无遗。

  沉稳忠厚的兄长黄元明,原来打算把二弟送达贬所黔州后,即顺江东下返芜湖家中,然后再北上京城等待改官的机会。因不忍弟弟一人孤寂愁苦,大临将行期一再拖延,淹留过了六月十二日,也即是为黄庭坚过了五十一岁的生日之后,才与二弟依依难舍地挥泪而别。后来黄庭坚在《书萍乡县厅壁》中讲述了惜别时的情景:“淹留数月不忍别,士大夫共慰勉之,乃肯行,掩泪握手,为万里无相见期之别。”

  是年冬季,山谷闲居阁中,在接到元明报家中平安的书信及附寄的诗歌之后,遥望阁外雨雪纷飞,草木凋零,一首题为《和答元明黔南赠别》的七律挥笔而就: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

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

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

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

  因离家千里之外,情况不明,黄庭坚初赴贬所未带家眷。绍圣二年秋,按照兄长元明的嘱托,他的四弟黄知命携兄嫂石氏、侄儿黄相及家眷一行,搭乘友人苏坚(字伯固)的船从芜湖启程,来黔州与黄庭坚会合。苏坚其人重友情,讲义气,早年一直做苏轼的助理佐官。山谷之前往杭州时,经苏轼的介绍与苏坚结识,两人亦成为拜把子的知心朋友。

  听说家人搭好友的顺风船而来,山谷喜出望外。正巧有黔州便船顺水东下,黄庭坚径直到夷陵迎候家小。见到久别的堂客和个头长得差不多跟自己一般高的儿子,黄庭坚非常高兴。他要求好友苏坚放慢江船航速,他要带着一行人溯江而上,痛痛快快地游览一下蜀川雄伟瑰丽的山水景色。后来南宋的陆游在其《入蜀记》一文中,记述了当时亲眼所见黄庭坚此行在三游洞留下的石刻字迹:“黄庭坚弟叔向、子相、侄檠,友苏坚、同道人唐履来游,落款为辛亥旧题。”

  山谷家眷定居芜湖数日,与离人相隔于大江头尾,之前是“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如今一家人在遥远的巴蜀黔州重新相聚,自然是其乐也融融。

  人多确是也热闹,但时间一长之后,吃饭也多的问题出来了。家人随带的盘缠经长途跋涉所剩无几,原来山谷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是全家十几口要吃要喝,柴米油盐须臾不可或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与善于勤俭持家的石氏一合计,决定凑齐全家所有的银钱,先是买来木料和沙石,自己动手盖起一栋一堂四居室的简陋房舍;接着是买田种粮和开荒种菜,可谓是男女老少齐上阵,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由于当年风调雨顺,加上石氏的早夜勤劳和精心照料,黄家种的田地第二年即喜获丰收,粮食、蔬菜基本做到了自给自足。住的是自己盖的,吃的、用的主要靠自己劳动生产。对于这种半似发配半似农耕的生活,山谷与家人只能是适者生存,随遇而安。为此,他在与友人的通信中描述了自己在贬所的生活状况:“到黔中来,得破寺堙地,自经营筑室以居,岁余拮据,乃蔽风雨,又稍葺数口饱暖之资,买田硅菜,二年始歇肩”(《与唐彦道书》)。

  农事之余,他开酒戒而畅饮,看书下棋,养花种竹,与禽鸟相乐。游山水林泉,陶冶性情,所谓处江湖之远,则独善其身吧!

  黄庭坚自诩于黔中一老农,与世无争,尽量减少与外界人士交往,目的是全身避祸。他在与友人通信中说道:“自以罪戾,不可复湔祓,所过之人视之,唯恐为渠作祟,故虽平居亲爱,能忘其不肖者,亦不敢以书通,如长者之庭,则未尝一向往也”(《与王泸州书》)。他还时常想到,当人年轻的时候,聪明敏捷,但是思想单纯;当人步入老年时候,成熟稳重,经验丰富,但是少了很多的锐气。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人的优、缺点总是共生的。无论是在顺境还是逆境,能做到心态平和,才是至关重要的人生要诀。

  绍圣三年五月的一天,他继前不久创作著名的草书长卷《廉颇蔺相如列传》的基础上,又一口气书写了李白的《秋浦歌》15首,并在所作的跋语《书自草〈秋浦歌〉后》中描述了自己此时较轻松闲适的心态。宋人以每年的五月十三日为竹醉日,当黄庭坚看到自己移栽到篱笆内的一株橙树恹恹无生气时,即打趣对儿子黄相说是因为竹醉而连带了橙醉。知命弟带来了一只画眉,不能作杜鹃语,他就借客人之口说它是不善舞的“羊公鹤”的后代,嘲笑画眉名不符实,比女儿黄睦描画的美眉差得太远。

  此一时期,山谷一改当初在京城与苏轼和一班文友在一起唱和的抓狂,表现在诗歌的创作相对减少,填词作曲却多了起来。这一点与东坡正好相反,苏轼壮年时以词为诗,佳作如泉涌,至老谪岭南,则词不多作而诗兴不减。北宋时期,通常认为词为诗余,登不得大雅之堂,也就易挣脱文字狱之网罗,苏、黄之个性差异由此可见一斑。

  山谷在黔州诗少词多,总体上处于创作低潮期,总共创作诗歌19首,词作反倒有27首之多。除了上述避祸的原因之外,肯定还与巴蜀姑娘能歌善曲有关。黔州虽称巴山蜀水凄凉地,少数民族歌舞妓乐却比中原地区还要兴盛。黄庭坚是名扬天下的诗词大家,他到达黔州不久,就有不少歌班业主摹名求其填词作曲,以求“名人效应”带动生意兴隆。山谷则为了广结人缘和聊补家用,有意识地结合巴蜀词重小调和乐,以及长短错落、反复咏唱的特点,应邀写了多首小令组曲。在此仅以他在黔州创作的一首很有名的《定风波》为例: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细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对山谷这首词略作分析,不难看出到了“知天命”之年的黄庭坚词风的明显变化。也可以说至此他一改其香艳清丽的词风,以往惯于与歌妓美女的卿卿我我,不再是吟咏的兴致所在,而主要抒写的是人生的际遇和不屈的志向,遣词措意明显有向巴蜀词调汲取养分,尤其是向苏轼开创的“以诗入词、以文入曲”之豪放词转变的痕迹。

  黄庭坚虽是以负罪之身谪居黔州,但当地官员对他却并不以罪臣相待,有的还对关照有加,加上他卓越的才华和寰宇广播的名声,吸引了远近文人雅士前来求教请益。

  他到达黔州时的知州为曹谱,通判为张兟,均是东京洛阳人氏。二人好事尚文,因仰慕山谷文才而对他多有关照;后接任曹谱为知州的高羽,以及当地的一些官吏对他均相待甚厚。还有泸州知州王献可(字补之,泽州人氏),不仅仗义疏财常在生活上接济黄庭坚一家,还与黄庭坚书信往来不断,仅收在《山谷刀笔》之中的就有36封之多。黄庭坚在此收徒授学,褒扬后进,还不止一次向太守王补之推荐过当地一些学有成就的青年人才。这些文化水平较高的俊彦人才被录用到王补之的幕府后,个个都很干练称职。

  在黔州众多追随黄庭坚的青年才俊中,他最赏识的是眉州人杨皓(字明叔)。此君时在黔中为官吏,其父与庭坚叔父黄廉有同年之契。黄庭坚十分嘉许杨皓的人品和才华,谓“杨明叔不病陋巷而乐其义,不卑小官而尽其心,强学不已,未易量也”(《跋欧阳元老、王观复、杨明叔简后》)。最值得一提的是:在黄、杨亦师亦友的交往中,黄庭坚曾将唐代魏征的《砥柱铭》书写抄赠一幅给杨皓,期待杨明叔象中流砥柱一样自立于世,持节守操,不为世俗所移。

  正是山谷手书的这幅《砥柱铭》书法作品,后来辗转流落民间和国外近千年,到二〇一〇年六月三日,在北京保利春拍卖中拍出4.368亿元人民币的天价,由此创下了中国艺术品拍卖市场的最高价格记录。

  远离京师,谪居蜀地,黄庭坚一以贯之地坚持提携、奖掖青年后学。他对杨皓的期许甚高,仅从二人来往书信所述中即可见一斑。有一书信说到一个晚上,黄庭坚从江边散步归来,见一挑夫病倒路上,他赶忙把病人扶到附近一寺庙中救醒。听此人一开口说话,分明是分宁同乡。常言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山谷是重乡情之人,理所当然要为这位老乡打抱不平。原来此人为挑脚夫,去年受雇南雄州两客商,千里挑重担入黔,不幸途中病倒。两客商担心其成累赘,竟立马解雇并弃其而去。路见不平,古道热肠的黄庭坚立马写一快信给杨皓,要求其找到下榻在驿站的两客商,责成两人对病者或作适当经济补偿,或出钱将患者病治愈后让其返回家乡。在县尉杨皓的干预下,最后算是妥善解决了问题。另一封信则写道:当地修葺一座石桥,使用木料有偷工减料之嫌,黄庭坚嘱杨皓要亲临现场考察,才能发现问题,并及时矫枉过正。

  还有一封信提到杨皓参与襄理地方乡试,黄庭坚向他传授自己七次做考官的经验:“试院所欲知者:一曰公,二曰密,三曰敬,四曰通。公则请托不行,密则讼源塞,敬则士心服,通则尽人所长。某顷凡七作试官,凡考试中怪事未尝有也”(《与明叔少府书》、《别集》卷十九)。

  由上述书信内容可看出,黄庭坚在贬谪的逆境中,不仅没有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相反仍很关注世事,特别是关心底层民众的冷暖疾苦,显示出其一身正气和仁爱情怀。他对从学的杨皓寄予厚望,希望其能仕途畅达,有所作为。不料经纶满腹的杨皓依旧沉沦下僚,象从不懂官场运作的乃师山谷一样,天真的以为只要加倍努力工作,上级总会考虑提拨任用的。结果是杨皓任州县官吏多年,政绩有口皆碑,但既不跑又不送,上面又没有任何靠山,眼看得资历相差不多甚至比他差一截的个个得到提拔,杨皓仍是原地不动。为此,山谷由衷感叹道:“杨明叔从予学问,甚有成,当路无知音,求为泸州从事而不能得。”(《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序》、《内集注》卷十四)

  在贬谪之地广结人缘,生活之资基本做到自给自足,又能与夫人石氏、儿子黄相朝夕相处,以及弟弟叔向一家的陪伴,黄庭坚不仅渐渐适应了黔州的生活环境,而且还有了点“黄莲树下弹琴,苦中作乐”的意思。然而,按照古人所谓的“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的概率,不称意之事果然不期而至。

  元符元年(1098年)春天,黄庭坚的外弟张向任提举夔州路之常平,正好山谷所在的黔州属于夔州路的治下。按宋制内亲当回避,于是,官瘾很重的张向主动向朝廷上疏动议,此举正好迎合了当政的赵挺之等人的意思,黄庭坚由黔州安置改为戎州安置。

  据李之仪《跋山谷帖》所说:“张向者,其从母兄也,为夔路转运判官,辄奏徙鲁直以避嫌,而向亦不能显。”(《姑溪居士文集》卷三十九)由此可见,黄庭坚之徙戎州为张向主动上奏所致。对于落泊的亲戚,张向是“眼不见心不烦”,更别指望他念亲戚之情而有所眷顾。所以,李之仪说张向并未因此发迹,言语中透出鄙夷之意,但张向此举正迎合了朝中当权者的意向。《山谷年谱》引《国史》本传云:“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言者犹以处善地为屈法,会避亲,遂移戎州。”这说明了当权者本来就觉得原来对山谷的处罚还不够重,张向的“大义灭亲”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遂再徙山谷到戎州。戎州治所僰道即今四川宜宾,毗邻高原山区,为更为偏远凶险之地。

  对于不期而来的厄运,黄庭坚的人生词典找不出“屈服”这两个字。这一年的三月底,他典卖了黔州的房屋和田地,携全家老小溯江西行往戎州。一路船行险滩暗礁,山谷是历尽艰险痴心不改,老年壮志不言愁,沿途仍不免留连山水,访亲问友,吟诗作对,自寻其乐,直至六月上旬才抵达戎州。

  黄庭坚及家人先是暂寓居于城南一寺庙,又在附近赁房屋居住,自命名为“任运堂”。后在友人的帮助下,筹资翻造了一栋倒塌的旧屋子,起名为“槁木庵”。从这些住宅名称来看,他力图以随缘任运、泰然处之的态度来对待人生的逆境,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且自谓饱经人世风霜,心如枯木死灰,不复为世俗的变迁所动。他的《任运堂铭》中即表明了这种与时乖逢的心态:

  或见僦居之小堂名任运,恐好事者或以藉口。余曰:腾腾和尚歌云:“今日任运腾腾,明日腾腾任运。”堂盖取诸此。余已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但不除须发,一无能老比丘,尚不可邪?(《别集》卷二)

  与谪居黔州时一样,戎州的地方官对黄庭坚也十分礼遇。时任戎州知州的彭道微就曾亲临“槁木庵“探望,不仅嘘寒问暖,还时常派人照看和料理他一家的生活。

  州吏李珍受命前来黄家帮忙盖房子和做家务,一来二去与山谷一家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黄庭坚在《写<蔡明远帖>与李珍跋尾》中云:“戎州旧吏李珍,小心而办事,家有水竹亭馆,亦能婆娑风月,不甚出圭角于群吏间。余之串戎州,使君彭道微故人也,又与之有连,每遣珍来调护余逆旅之事,无不可人意。”(《内集》卷三十)据此,还可知彭道微当不是蜀人,因黄庭坚与他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出于对黄庭坚才学的景仰,远近州县的一些文人学士,特别是不少青年学子纷纷前来求教请益。正如宋人黄子耕在《豫章先生传》中所云:“与后生讲学,孜孜不怠,两川人士,争从之游,经公指授,下笔皆有可观。”可见虽处逆境磨难中,山谷仍是文人习性不改,每到一地,特别留意观察和发掘人才;凡遇有志向学的青年才俊,无不热心教诲,并力所能及向有司举荐。

  山谷到戎州后,由于心境豁达,相比在黔州而言,已逐渐从自我封闭的圈子中走出来,结交了更多的志同道合的蜀中文化人士和朋友,生活也增添了更多的情趣。

  从山谷到戎州后的诗文及与友人的书信中可知,他接触的蜀中知名人士明显增多,游历的范围明显拓展。据约略统计,此一时期,与其过从甚密的文友和从学的青年学子总共有50余人。其中最为亲近的有王蕃(字观复,时为阆州节度推官)、黄斌老(时任戎州属官,画家文与可妻侄)及其弟黄子舟、王痒(字周彦,苏轼侄婿)、石谅(字信道,时为泸州江安令,后其女嫁山谷之子黄相)、范廖(字信中,蜀地成都人)、杨素翁(眉州人氏)、简州景德寺觉范道人、荣州祖元大师、眉山居士吴元祥等人。

  山谷与上述蜀中友人之间或书信往来不断,或频繁诗文唱和,或流连胜景,不仅给偏远之地的戎州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而且大都因怀才不遇的相似际遇,使他们之间缔结下了深厚而真挚的友谊,彰显了共同的忠君报国抱负和超凡脱俗的精神追求。

  黄庭坚在蜀中广交游,结友情,使他能在残酷的政治打击下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心态。蜀中官吏的友好相待,蜀中士人的尊师向学,以及与方外之人的谈佛论道,都冲淡了黄庭坚的压抑心情和精神痛苦,使之能他在没有歧视和侮辱的友好环境中平复着创伤,养心冶性,不仅个人性情修养得到更进一步的提升,而且其文学观念也再次发生较大转变。

  相对闭塞的巴蜀地域,尤其是黔州、戎州地域相对落后的文化生态,也因黄庭坚的到来得到逐步改变。一时间,原来冷落贫瘠的黔州、戎州之地,因为大批士子的从游问学而变得热闹起来,求学尚文蔚然成风,以至吸引了一些市井之人也来从学山谷门下。不仅如此,黄庭坚的文学盛名,也推动了黔州、戎州地区文人之间的诗酒雅会。如戎州太守刘广之就借迎候山谷到来之机,在城郊锁江亭举行荔枝宴饮之集会。太守之宴名流云集,参与者甚众,“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欧阳修《醉瓮亭记》句)显然不只是太守,会后还将众人在宴席上吟咏的诗词结集出版。这样的文人诗酒雅会定然不只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具有地方特色和文化含量。

  从黄庭坚此一时期的诗词创作中可以看到,无论是官吏生日还是各种喜庆节日,都会有人牵头举行集会,文人之间也籍此相互诗文唱和,产生成批量的文学经典力作。文人诗酒唱和自然形成的浓郁文化氛围,不仅活跃了戎州文化生活气氛,还有力地刺激了世人的向学之风。

  黄庭坚学诗向来推崇杜甫。贬谪入蜀以来,他遍访杜甫的诗歌文化遗存,并一直打算把杜甫流寓两川及夔州的所创作的诗歌全部书写刻石传世,使“大雅之音久湮灭而复盈三巴之耳”(《刻杜子美巴蜀诗序》)。

  杜甫号称“诗圣”,黄庭坚书法称为北宋“四大家”,两者相结合的诗书石刻,无疑是造福后世的精品文化工程。为做到精益求精,山谷想找一位才、财两全的“奇士”主持此事,但一直未能如愿。直到蜀中富豪且行侠仗义的杨素翁的慕名而来,黄庭坚才觉得眼前一亮,于是“悉书遗之”,将此事委托杨素翁全权主持进行。

  杨素翁说干就干,经过数十名石刻艺人和泥瓦工匠夜以继日地施工,不到一年的时间即大功告成。竣工之日,黄庭坚将存放杜诗石刻的堂宇命名为“大雅堂”。惜乎往事越千年,这一无与伦比的文化遗产,在岁月长河的淘洗中已亡佚了。

  黄庭坚在戎州从元符元年六月始,一直逗留到了元符三年十二月,由于年岁的增长和逆境的磨砺,山谷的诗歌、词曲和书法创作都达到了其平生的最高境界,此一时期诗文作品的数量虽不如以往,但质量上大多属于留传后世的上乘之作。

  元符三年七月到十一月(其间给儿子黄相办婚事,后一章详述),他曾经到眉州青神探望张氏姑母,顺道专门到眉山拜谒“三苏”故居,还专门祭拜了好友之父苏洵的陵墓。

  在戎州谪居两年半的日子里,他以一种坦然旷达的心态面对逆境,在自然、亲情、友谊、艺术中寄托自己的生命。他是一个遇折不弯、洞悉世事和洁身自好的刚强老人,其《次韵黄斌老所画横竹》一诗就写道:

酒浇胸次不能平,吐出苍竹岁峥嵘。

卧龙偃蹇雷不惊,公与此君俱忘形。

晴窗影落石泓处,松煤浅染饱霜兔。

中安三石使屈蟠,亦恐形全便飞去。

  这首诗虽是一首给好友的题画诗,但作者的思维显然跳出了画外,可谓是眼前有画,而心中无画,离方循园,穷形尽相,托物引类,借以自喻。是山谷众多的题画诗的重要代表作之一。

  山谷在戎州的词作,因生活境遇的改变,同样发生了风格上的明显变化。这一期间的谱曲填词,再无以往艳词的情思缠绵,更多的转向抒写人生的际遇,向世人展示他身处逆境而坚守正道的情怀。如他在戎州所作的著名的词曲《水调歌头》: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祇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遂人归。

  这首词的上阕以陶渊明自况,下阕则引李白为伍,表示他要从陶的宁折不屈、李的浪漫洒脱中吸取精神力量。出仕从政以来的无数经验教训告诉他,在北宋内外交困、政治黑暗和危机纷乱的政局中,自身随时都有被恶浪淹灭的危险

  何况他的生命之舟早已触礁。面对世态炎凉和人心不古,似乎不再挂怀了,取而代之是心灵的乐观放松和穷且不坠青云之志的人格风范。

  尽管作过《发愿文》以来,他先后以“山谷道人”、“涪翁”等名号自谓,戒酒差不多十有五年。但身逢逆境,贫病交加,加上蜀地瘴疠湿气重,他不得不作出一些生活习性的改变。蜀川自古是名酒佳酿的主要产地,戎州更是有“酒城”之誉。在戎州期间山谷破了酒戒,他常与一班文士寄情于山水之乐,纵情诗文画意,遍尝戎州各类名酒,共创作了17篇有关酒的诗词,其中最为后世推崇的是《安乐泉颂》和《荔枝绿颂》两首颂歌。在戎州的一个夏日,当地名流廖致平邀请黄庭坚等到家中品尝“荔枝绿”这种本地名酒。他们仿效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记述的“曲水流觞”的雅趣,将酒杯置于随溪流而下的小竹筏上,漂流到谁的面前就由谁即兴赋诗一首。当轮到黄庭坚时,他起身举杯一饮而尽。连声称赞好酒!好酒!说是先闻其香,其香沁人心脾;再观其色,酒色碧绿晶莹。他诗兴大发,当即吟咏一首《荔枝绿颂》:

王墙东之美酒,得妙用于三物。

三危露以为味,荔枝绿以为色。

哀白头而投裔,每倾家以继酌。

忘螭繇之荛触,见醉乡之城郭。

扬大夫之拓落,陶徵君之寂寞。

惜此士之殊时,常生尘於尊勺。

  后人为纪念山谷这次饮酒赋诗,就在小溪边建“流杯池”和山谷祠堂。山谷祠位于流杯池附近,为南宋时纪念山谷居戎州所建,迭经修葺,长达七八百年之久,其重修后的部分建筑至今犹存,成为流杯池公园的一部分。祠堂是我国古代祭祀祖先的圣坛,山谷祠是戎州人缅怀山谷的场所。每逢大祭,地方官吏、本地贤达毕至于此,“岁使叙民奉豚酒”祭祀,表达戎州人追远怀本之心。

  饮酒会上瘾,古今皆然。作为诗人的黄庭坚一旦开了酒戒之后,每日一顿酒则必不可少,而且他忒喜欢以当地特产的银茄、苦笋、红豆为下酒菜肴。山谷酒性豪爽、酒量超群,与人斗酒鲜有居下风之时,故成了戎州闻名的“酒仙”和品酒高手。他专门为当地另一款名酒“姚子雪曲”作过《安乐泉颂》,并在序文中道:“锁江安乐泉为僰道第一泉,君玉取之以酿酒,饮之令人安乐,故余兼二义名曰安乐泉,并为作颂。”其颂曰:

姚子雪麴,杯色争玉。得汤郁郁,白云生谷。

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哕,辛而不螫。

老夫手风,须此晨药。眼花作颂,颠倒淡墨。

  经后人反复考证,黄诗高度赞美的这种当时称为“姚子雪曲”酒,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五粮液”前身。在今天的五粮液酒城安乐泉景区,最引人注目的是黄庭坚的青石座身雕像,人们以这种永久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位最早的五粮液名酒鉴赏家、品尝家的怀念和景仰。

  黄庭坚在戎州寓居不足三年,却是他艺术人生的重要转折时期。可以说戎州(宜宾)是黄庭坚悟笔长艺的发祥地,是山谷道人书法创作的分水岭,是黄庭坚诗文风格成熟的标志区。

  戎州地方官吏和民众对山谷关照有加,而他回报戎州的,是一批不可估量的文化财富:10余处至今尚存的遗迹,55首写景状物的诗,13篇文采风流的文章,17首抒情达意的词,6篇赞酒寄兴的赋颂,200余随笔应酬的信札,88件有迹可寻的书法。特别是其毕生书法精品多半出自戎州。如《苦笋赋》、《诸上座帖》、《苏轼寒食诗跋》、《牛口庄题卷》、《刘禹锡竹枝词卷》、《题庞居士寒山子诗》、《题张大同卷》、《花气熏人帖》等等,均属弥足珍贵的国家一级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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