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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恩施到宜宾 看黄庭坚谪居六年的诗书岁月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刘火

  四月中旬,春深。我随《黄庭坚在宜宾》的制片人、主创李铁流和闫冰两先生,高铁动车从川南的宜宾北上成都,再由成都南下重庆,又由重庆东行到恩施。出站打上网约车,先用川普与驾驶员讲话,等我们在车上坐定后,我们讲宜宾话,鄂西恩施的驾驶员说,你们是四川人。一听驾驶员的话,连翘舌、儿化都与宜宾川话相近。这让我惊异,更为惊异的是,恩施的车牌打头是“鄂Q”,而我生活的宜宾车牌打头是“川Q”!
  几近1000年前的江西修水人黄庭坚串连的两方土地,竟如此天然如此巧合地联系在一起,越过近千年,延续至今。

黄庭坚在宜宾撰书的《苦笋赋》
  一 黔南道中三年谪居
  宋绍圣元年(1094年)十二月,黄庭坚(1045年至1105年)因修《神宗实录》即俗称“铁龙爪案”被人所诬,谪授涪州别驾、黔州安置。
  涪州,今重庆涪陵、长寿(宋·乐温)、武隆(宋·武龙);黔州,今重庆彭水、黔江(还羁縻今贵州一大部分)。那么,我们怎么会第一站到湖北的恩施呢?恩施,宋时置施州。涪州、黔州,包括黄庭坚在黔州安置时曾活动过的施州、夔州(今重庆奉节一带)、忠州(今重庆忠县一带)都属夔州路。而黄庭坚在恩施留下的一首诗(或许是在恩施写的第一首诗)《和答元明黔南赠别》中的“黔南”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宋制基本因袭唐制,宋时的施州一地是唐时黔中道所辖。黄庭坚诗又尤以唐杜甫诗为圭臬,因此对唐制度、唐地理熟稔在心。诗题中的“元明”,是黄庭坚长兄黄元明。据载,黄庭坚贬谪涪州安置黔州时,长兄元明一直陪伴左右。终于到了分手时,黄庭坚在恩施写了《和答元明黔南赠别》。此七律首联“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既见诗人谪贬心境,也见黄庭坚与黄元明兄弟情义。
  远离故土亲人和政治中心,孤寂难免,兄弟亲情便尤其重要。绍圣三年(1096年),黄弟黄知命来看黄庭坚,黄又写下《谒金门·示知命弟》“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兄弟灯前家万里,相看如梦寐”。不仅如此,黄庭坚还放大了这种情义。入峡时写下的五首竹枝词,其中有“鬼门关外莫是远,四海一家皆兄弟”,便是注脚。
  有宋一朝,文人的日子虽然比之前之后的文人好过一些,几乎没有经受过杀戮和诛族事件,但文官的谪贬则是常态常事。作者曾写过一则关于苏东坡的短文,文中称苏是“流浪官员”。即便黄庭坚没像他亦师亦友的苏东坡那般的惨,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就有整整六年在今鄂西、渝东、川南、川西诸地的大山大川里流浪。从京城来到穷山恶水,心情不好是自然的。因此,这种“三声清泪落离觞”和“从此频书慰断肠”的哀伤和沉郁,大致构成了这一段时间黄诗的主旋律。
  《谪居黔南十首》,恐怕是黄庭坚在黔州最重要也最著名的十首五古。这十首,涉及众多事件与面相。第一首“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最能显现黄庭坚谪贬时的总心境:无可奈何却又胸怀万里。第七首“啧啧雀引雏,梢梢笋成竹。时物感人情,忆我故乡曲”。见兹地兹景却远眺故乡,不由自已。第九首“轻纱一幅巾,小簟六尺床。无客尽日静,有风终夜凉”,苦中作乐,禅意十足。黄庭坚从小学佛,很有心得。清人翁方纲在黄庭坚的(据说是)自画像后题识:“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学佛学禅,黄庭坚无论在黔州,还是后来到戎州,于寺庙、和尚、内典都一直萦怀于心。如在成都写的《成都府慈因忠报禅院经藏阁记》、在峨眉山写的《铁罗汉颂》等。而《送昌上座归成都》“个是江南五味禅,更往参寻莫担板”句,更是其学禅心得的外化。
  初到黔州(今重庆彭水),黄庭坚住在城外的开元寺摩围阁。据清印《黄山谷诗全集·豫章先生遗文》卷五一文,有“黔州开元寺寓舍怡偲堂阅旧书”,可见黄庭坚在黔州谪贬时依然心净。另外在黔州写下的《论杨椿》、《忠州复古记》、《黔州黔江县题名记》、《朋乐堂记》、《黔南道中行记》等,特别是《忠州复古记》,更可以一窥黄庭坚当时的心境。《忠州复古记》又称《四贤阁记》。文中有记:忠州“唐贞观八年始为忠州,其地荒违瘴疠,近臣得罪,多出为刺史、司马”。忠州于唐一朝,曾接纳了谪贬唐官四公,分别是刘晏、陆贽、李吉甫、白居易。刘尚书贬此一年死、陆宣公贬后十年死、李忠懿公居六年,白乐天居二年。黄赞四公“俱贤”,写下《四贤阁记》以发思古之幽情,抒自己际遇之不平。不过,“陆宣公贬后十年死”还真一语成谶。黄庭坚绍圣二年(1095年)五十一岁谪贬涪州,后至崇宁四年(1105年)六十一岁死,正好十年。
  人生命运,许多时候真由不得自己。还好,黄庭坚在涪州留下的诗文和题记,依然于今示我们某种天机与启示。在今彭水县乌江东岸尚存的黄庭坚异常遒劲的“绿阴轩”摩崖石刻,就如当时一般,即便处贬地也生机盎然。“绿阴轩”后来成为“摩围书院”,成为僻地彭水文化进化的标识,与黄的诗文和行迹永久地留存在彭水的历史册簿里。

彭水黄庭坚题刻:“绿阴轩”

黄庭坚诗酒交流的流杯池石刻。
  二 涪陵西去客戎州
  元符元年(1098年)三月,因表兄张向赴任提举夔州路常平,“避亲嫌”,以涪州别驾安置于黔州的黄庭坚,再迁戎州安置。戎州即今天的宜宾。
  从彭水(即当时黔州)到涪陵,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当时,是相当长远的一段路程,再到距京城更加遥远的戎州,溯长江上水就必须在涪陵上船。我们一行,远道来到涪陵白鹤梁水下博物馆,就是专门要看黄庭坚在白鹤梁的题刻。遗憾的是,白鹤梁水下博物馆从去年的十二月开始一直维修关停。黄的再迁是因为表兄张向为己避嫌的私心,故此,黄庭坚从涪陵西去的心情可想而知。五月从涪陵动身,六月到达宜宾后,据光绪二年(1876年)所印之《黄山谷诗全集》所附年谱,里面称“寓居南寺,作‘槁木寮’、‘死灰庵’”。
  不过,到了宜宾后,因为川南一地民风淳厚,物产丰盈,黄庭坚很快消退了“死灰”心,在宜宾写下许多赞美当地风物民情的诗文,如《对青竹赋》、《煎茶赋》、《安乐泉颂·姚子雪曲》、《苦笋赋》等。其中《苦笋赋》中的“僰道苦笋,冠冕两川。甘脆惬当,小苦而反成味。温润缜密,多啖而不疾人”句,不仅是黄当时心境的自侃,更成了今天宜宾特产的标签。由于宜宾与文化厚积的成都、嘉州(今乐山市)、眉州(今眉山市,“三苏”的出生地)相对较近,也让黄庭坚有了更开阔的视野。从元符元年(1098年)六月到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正月,就黄庭坚的诗、文和书法,他的宜宾生涯为其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
  笔者依《黄庭坚全集》的调查统计,黄在宜宾写诗约八十首、文赋约二十篇、题识约十条、尺牍约十通。这组数据,远远大于黄庭坚在黔州所写的诗文数量。诗有五古、五绝、五律、七古、七绝、七律,文有赋、记、论、序、题等。不仅数量、题材硕丰,而且诗文的气象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例如《戏赠家安国》“家侯口吃善著书,常愿执戈王前驱。朱绂蹉跎晚监郡,吟弄风月思天衢。二苏平生亲且旧,少年笔砚老杯酒。但使一气转洪钧,此老矍铄还冠军”。此诗作于元符三年(1100年),谪贬宜宾三年后,已经见不到黄庭坚初来乍到时的“死灰”,而是一派老不服输、一派精神振作的样子。又如《次韵李任道晚饮锁江亭》一诗,黄公写道:“西来雪浪如炰烹,两涯一苇乃可横。忽思锺陵江十里,白蘋风起縠纹生。酒杯未觉浮蚁滑,茶鼎已作苍蝇鸣。归时共须落日尽,亦嫌持盖仆屡更。”此诗可见,在宜宾的黄庭坚已经过得相当的滋润,茶酒人生。无论风浪多高多大,都可以“两涯一苇乃可横”。
如此达观向好的姿态,能说黄庭坚在宜是贬官吗?这首诗虽比不上苏轼的《行香子·述怀》中的“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那般的豁达,诗中所显现的高标和随性,在黄诗里亦不多见。
  宜宾,秦、汉称僰道,梁、隋、唐称戎州,黄庭坚谪贬时仍称戎州。黄于此三年,对当地的历史、人文、地理、风俗都给予了足够的关注和肯定。他在《故僰道廖君画像赞·序》里讲,廖仲良迁僰道之后,买山耕作,数年之后已富十倍,然后办儒学,其子廖琮登嘉祐二年(1057)进士弟,“戎人仕于朝,自琮始”。这段考证,填补了宜宾文化史和教育史的空白,可以说如果没有黄庭坚这篇文字,我们或无从知道,宜宾在唐还是一块远离文化中心的羁縻之地,如何在宋朝快速融入中原文化,或者说快速融入成都文化,以及这一历史进程中发生了哪些重要事件。事实也是,正是他在宜宾的影响和教化,在其离开戎州十年后的政和四年(1114),一个带有蔑称的“戎州”改名为“叙州”。何谓“叙”?《说文解字》“次弟也”,也就是原来尚未脱尽“西南夷”的边地宜宾,从此如《尚书·皋陶谟》所说,“天叙有典”地进入到了中原文化之列。黄庭坚的第二十九世孙黄德华在《裔孙太华祭庭坚公文》中称其先祖黄庭坚“种德巴蜀”一词,很好地说明了黄于戎州三年的教化意义。

黄庭坚在奉节曾题有西山碑刻,此为奉节白帝城一角。
  三 青衣城中书老杜
  于大宋一朝,虽说“安置”在贬谪中还算较轻的一种,但是于安置地,没有官廨得自己找住所(据说还不准进城),黄庭坚在黔州在戎州一开始就是寄居寺庙的,又不能随意走动。不过,在宜宾的黄庭坚,到过嘉州、眉州、泸州,到过成都府,而且留下许多诗文、题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到丹棱(今丹棱县)筹建大雅堂一事。
  在宜宾,写于元符三年(1100)九月的《大雅堂记》开宗明义:
  丹棱杨素翁,英伟人也。其在州闾乡党有侠气,不少假借人,然以礼义,不以财力称长雄也。闻余欲尽书杜子美两川夔峡诸诗刻石,藏蜀中好文喜事之家,素翁粲然,向余请从事焉,又欲作髙屋广楹庥此石,因请名焉。余名之曰“大雅堂”。
  丹棱,宋属眉州,今属眉山市。杨素翁,丹棱人,乡绅巨贾,赠散朝大夫。因为喜文,邀请谪居戎州的大诗人大书法家抄录的杜甫诗作,刻石收藏在他专门为此建的“髙屋广楹”永存纪念。在这件千古雅事落成之前,黄庭坚还专为此事《与杨素翁书》两通。一通写道“所须写老杜诗,青衣城中昼日尽为宾客所夺,衣灯不便老眼,且遣此三人回,舟中写得,随处奉寄,必不贻人笔怪也。”“青衣城”即今眉山市中心城区。尺牍中所说的“两川夔峡诸诗”是一个海量。据清人杨伦笺注的《杜诗镜铨》二十卷,其中从卷七至卷十七共十一卷为两川夔峡所写。杜诗一千四百多首,其中两川夔峡约有八百余首。更重要的是,杜甫在夔州(今奉节)所写的七律如《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七律,是七律的天花板。“尽书”这海量的杜诗,足见黄庭坚对杜诗的尊敬。岂止尊敬,几可以说是五体投地。这通尺牍,还说明黄庭坚的书法在当时已是洛阳纸贵。日间书写杜诗的,还没有刻石便被人抢去,只好顺岷江而下返回宜宾的船中继续挑灯夜战。
  说到黄庭坚赴丹棱筹建大雅堂,便无论如何得说到黄庭坚的书法。黄庭坚书法为“宋四家”之一,而其书法的哗变,则是从谪贬黔州、戎州,特别是从戎州开始的。明人毛晋编订的《山谷题跋》里有则《跋唐道人编余草稿》。文中写道:“然山谷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于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得用笔。然比之古人,入则重规重矩,出则奔轶绝尘,安能得其仿佛耶?”此段话最重要的是,五月到六月,从涪陵上水来宜宾舟中,看到众船工奋力划桨,于是灵感乍现、于是顿悟突然,从此黄庭坚的书法除了力敌千钧外,构字之张扬,字形之奇诡,成为别人不可替代的法帖瑰宝。第二,黄庭坚书法的哗变经历过在黔州三年的准备。第三,在僰道、在戎州,黄庭坚曾编过自己的一部书法集。在《山谷题跋》卷九里还录有黄庭坚离开宜宾那一年,即建中靖国元年(1101)所写的若干关于书法的题跋,尤其该年四月写的《元祐间大书渊明诗赠周元章》之二所讲的:“观十年前书,似非我笔墨耳。年衰病侵,百事不进,唯觉书字,倍倍增胜。”更能见出,黄庭坚对自己在宜宾所写书法的自豪与骄傲。
  遗憾的是,我们今天已经找不到这部“草稿”了。黄庭坚与杨素翁合作的大雅堂的原迹同样不见。稍可安慰的是,丹棱的大雅堂,于2014年重建,黄庭坚的书法真迹也可以在宜宾的“锁江亭”和“流杯池公园”的石刻上看到。最让人兴奋的是,据宜宾的黄庭坚学者的研究,2010年以4.368亿元拍卖成交的《砥柱铭》极有可能是在宜宾写下的。

黄庭坚书法《砥柱铭》(部分)
  四 越过空间与时间的相连
  从恩施到宜宾,黄庭坚谪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三年,再迁戎州安置三年,总共六年,却成就了黄庭坚一生中极为华彩的篇章!
  唐置剑南道东川与西川,北宋(南宋大致相同)设成都府路、梓州路(戎州属)、利州路、夔州路(涪州、黔州属),元置“四川省”,本文所写的“从恩施到宜宾”里的所有地名和辖地,明朝之前都是一个行政大区,直到明朝把恩施划出与湖北,1997年重庆及原川东诸县划出大四川。一路走来,我们没有丁点语言障碍(且本身就是西南官话方言区)。不同的是,我在恩施和涪陵坐网约车时问驾驶员知不知道黄庭坚,无一人能答。但在我生活的宜宾,那就不一样了。因为,宜宾有黄庭坚留下的“锁江石刻”、“流杯池”等宋代遗迹,还留有后人为纪念黄庭坚修的“吊黄楼”。
  准备写此文时,我去宜宾市图书馆古籍善本部里翻阅了光绪二年刻印的线装完整的三十九卷《黄山谷诗全集》,我相信,这套黄山谷的古籍,不是哪家市级图书馆都有的。更巧的是,就在我写这篇文字的同时,宜宾市博物院正在展出由宜宾市博物院与江西修水县共同举办的《问道山谷——黄庭坚书法文献展》(4.14-5.14)。
  到宜宾后,黄庭坚曾取他在黔州开元寺寄宿的摩围阁为名,在戎州开办“摩围”私塾,而且还写下了很多怀念涪州、黔州的诗文,其中一首《送曹黔南口号》这样写道:“摩围山色醉今朝,试问归程指斗杓。荔子阴成棠棣爱,竹枝歌是去思谣。阳关一曲悲红袖,巫峡千波怨画桡。归去天心承雨露,双鱼来报旧宾僚”。
  因黄庭坚,黔州和戎州,恩施到宜宾,越过空间联系了起来。而今,越过时间,又把恩施、奉节、涪陵、彭水与宜宾联系了起来。
  四月末,从鄂西、渝东回到宜宾不久,一个太阳已经很有些热的下午,我再次探访黄庭坚留下的遗迹“流杯池”和“锁江石”。“锁江石”岸上,就是黄庭坚谪居三年的曾是州治、县治驻地的旧州坝。旧州坝和催科山下,宋人建的旧州塔,宋人凿的流杯池,都保存得很好。在锁江石前,在我的脚下,就是流淌着古蜀文明的岷江。
  而此时的岷江,如恩施的清江如涪陵的乌江,马上就要汇入到更绵长更浩大的长江。我突然意识到:中华文化就如江水一般绵长浩大。
  《黄庭坚全集》(共八册,中华书局,2021。本文所引诗文,除有注明的外,均出自此书)。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刘火
  本文摄影:刘火、李铁流、闫冰。后二者是《抗战中的中央博物院》、《罗哲文与古迹》等大型历史纪录片的主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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