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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场(短篇)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樊健军

  半夜的那场火除了给人恐惧外,还有让人脊背发冷的邪门。先是一个蜷缩在某个角落的火孩子,睡眼朦胧,慢慢地,火醒了,揉揉眼睛,直起了腰身,甩甩手臂,踢腾几下脚爪,做了小半昼的热身运动,之后火就扇动翅膀飞起来了,刚开始飞得并不舒展,在山脚下盘旋,但它不满足于这种低处的飞翔,极力伸展,扩张,终于亮出了铺天盖地的羽翼。它翻卷着,癫狂着,像是一个极不安分的舞者。它的翅膀裹挟着漫天的呼啸声,被它舌头舔过的地方眨眼化成了灰烬,那些保持着各种叶片形状的灰烬像黑蝙蝠一样在夜空中乱飞乱窜,给村子里下了一场黑雪。谁也阻止不了它,火就那样疯狂着,漫过了半山腰,将山顶给吞没了。

  这是个冬夜,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没有人走动。火刚起时狗叫了几声,村子里的人听惯了它们虚张声势,没人察觉叫声中的惊恐,搂着女人睡觉的依旧死死搂着女人,睡得迷迷糊糊的顶多翻个身换过一个姿势,又睡得跟猪一样呼噜了。邱草之前睡得并不踏实,后来又不知怎么睡死了。她枕着李宝根的手臂,贴着他的身体,蜷身躺在他的臂弯里。李宝根的另只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拥在怀里。每次他们都是这个睡姿,山上的气温比山下低了许多,就是夏天也得盖被子。邱草怕冷,手冷胳膊冷身子冷,一双脚掌更是冰冻如铁,用热水袋也焐不暖和。偏偏李宝根的身体像个火炉,只要挨着他,一身就热烘烘的,好像着了火。这一热,她的血就流淌得欢畅,卷起了无数欲望的火苗,像狗舌头一样舔着她的脸,舔着她的脖子,舔着她的内心。她让火苗舔得浑身痒痒的,滚烫烫的,难受得很。她不能让火苗单舔她一个人,她要让李宝根也尝尝让火苗舔着的滋味。她将身体上的火苗全部燃着了,彻头彻尾舔了李宝根一次,没静下来半刻钟,她又止不住让火苗子舔了他一回。李宝根的体内原本就藏着火,身体发烫,让火苗烘舔后汗水就凶猛地爆了出来,捂也捂不住。汗珠子砸在脸上,邱草激灵一下火苗就浇灭了,她觉得自己很不要脸,不是个女人,而是条母狗。只有母狗才这样贱,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男人,只要是条公狗就会要。那些熄灭的火苗一下子全窜到了她的脸上,那是火辣辣的羞愧。她的男人不是李宝根,而是石光明,比李宝根高了半个脑袋,却瘦了半个身体。因为瘦削,石光明的身体就像从冰窖中钻出来的,就是夏天也没有温热的感觉。她离他远远的,怕他的冷传染给了她。石光明常常不落家,到山下帮工,到镇上打短工,有时十天半月都不回来。就是落了家,他也会扛着鸟铳漫山遍野找野物,摸黑出去不到天明不回来。这些天他在山下的村子帮工,懒得爬上奔下,就宿在山下了。山上讨生活越来越难,有一天他们肯定要搬到山下去,石光明帮工就是为了同山下的人搞好关系,为将来找个落脚的地方。石光明刚走,李宝根就追着他的脚后跟过来了。李宝根住在对面的山坡上,同邱草家处在一个共同的山窝,山窝中间是条小溪,溪南是李宝根的家,溪北是石光明的窝。他们的距离其实挺近,溪南打个咳嗽,溪北听见了,溪北放个响屁,溪南闻着了臭气。李宝根在邱草家吃了晚饭,宿在了邱草家。邱草的内心悬着,像搁在山顶上让风招摇,很不踏实。如果石光明这个时候回来,那么她同李宝根的暧昧就无遮无掩了。虽然这种事情从没发生过,石光明说不回来就不会回来,从来不会突然返回。他若回来,也会哼着山歌,走出一路的响动。可邱草仍旧担心。如果李宝根的女人黄灵芝碰巧过来,那李宝根就无处躲藏了。这种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邱草杞人忧天。李宝根笑话过她,他就像睡在他自己家里一样安稳,该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该打呼噜就呼噜震天。也许受了他的感染,慢慢地,邱草让自己平静下来,蜷缩在李宝根怀里睡去了。

  邱草做了个梦,满世界下着雪,到处雪花飞舞,风扫着她,雪包裹着她,覆盖着她,让她不堪重负,只有逃回自己的屋子,将雪闩在了门外,雪撞在门板上咚咚叫唤,就是撞不开门,雪换过一种方式,从窗子里扑了进来,带着呼呼的风声,邱草无处可逃,雪包围上来瞬间就将她埋葬了。她尖叫一声醒了,从窗子里扑进来的不是雪花,而是无比浩荡的光芒,那种血红的光芒裹挟着哔哔剥剥的声响像决堤的水一样汹涌着。从窗子眼望出去,对面的山窝成了沸腾的火海。发火了!光明,快,快起来!惊慌中她把李宝根当成了石光明。哪儿发火了?李宝根翘起身,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哪儿发火了。但他的双眼很快让剽悍的火光扎着了。对面,李宝根家……她仍旧将李宝根当做了石光明。李宝根没再问话,光着身子跳下了床,又光着脚丫跳到门边,拽开门狼狗一样蹦了出去。她才发觉他不是石光明,而是李宝根,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跟着追出了门,迎面扑来的除了火光,热浪,还有无数横飞直撞的灰烬。邱草被逼着倒退了一步,灰烬迷糊了她的眼睛。她抹了一把眼睛,奔出了屋子。对面山坡上的火势正旺,火柱子不断拉长,拉长,都捅着天了。火越过了李宝根的屋子,往山顶上冲刺,火似乎发了狠,它的嘴一张一合,头一扭一甩,一棵枝叶繁茂的树眨眼就成一截黑色的光杆子了。就像李宝根,像根木桩子一样杵着,丝毫不见动弹。山下的村子也让火惊醒了,到处闪着光亮,其实不用任何光亮,火已将世界照耀得纤毫毕现。可谁也奈何不了火,只能任由它耍着蛮横的性子,想烧到哪里就烧到哪里。整个村子的人,包括李宝根,邱草,都是束手无策的观众。火终于燃到了山顶,火势渐渐弱了,稀薄了,一截一截熄灭了,只剩下几个小不丁的火点。世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李宝根扑通一声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屋子里有孩子哇哇哭了起来,邱草这才记起五岁的儿子石头睡在里屋,慌忙往回跑,边跑边喊,石头,石头,别慌,娘在这儿呢。

  灾难突然砸到了李宝根的头上,他家的屋子焚成了可怜的焦土,他的妻子黄灵芝和女儿李小蒜都没能逃脱厄运,娘儿俩死死抱在一起倒在门槛上,她们的身体让垮塌的土墙埋了大半截。灾难还砸在了邱草身上,村子里的人清理现场时,在李宝根屋后几丈远的山坡上发现一具尸体,面目全非,不成人形了。刚发现时都以为是李宝根,可李宝根正守着黄灵芝母女的尸体,后来根据死者怀中的鸟铳,以及清查村子里的男人,才认出那人是石光明。邱草却怎么也不相信死者会是石光明,那么高个子的一个男人,萎缩得那么厉害,还不及原来身高的一半。她几乎不敢将目光落在尸体上。村子里的人感叹唏嘘,替生者庆幸,又替死者悲叹,这样的灾难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李宝根成了浑浑噩噩的一具行尸走肉,邱草痴痴呆呆的,生出了许多幻像,世界一会儿血红,一会儿洁白,一会儿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火灾给村子蒙上了一层阴影,还惊动了镇上的许多人。镇派出所于所长领着三名警察,开着一辆白色的桑塔纳率先进入了村子。于所长在镇上干了半辈子警察,头发白了一半却根根竖着,腰板硬朗得很,走起路来直冲冲的,气势丝毫不见减弱。依照村子的习俗,于所长给死者上了香火,鞠了躬,安慰了几句李宝根和邱草,才让同来的三名警察开始干活。他们给死者拍了照,逐个检查了一遍死者的身体。死者的模样惨不忍睹,于所长见过的死伤不少,可面对眼前的情景禁不住眼圈都泡红了。乡亲们,镇派出所一定会将发火的原因调查清楚,揪出肇事者,将他绳之以法,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于所长的声音铿锵里夹杂了许多哽咽。于所长没有食言,领着警察在山脚下忙活了大半天,又在村子里走访了两天两夜,最后将目光锁在了四喜身上。种种证据证明,四喜就是纵火者。火灾的着火点在山脚下的一处田坎上,田坎上长了茂盛的丝茅草,冬季丝茅草干枯了,着了火就汹涌,烧着了山脚下的冬茅草,冬茅草着了火,火就烧上了山。这些年村子里的人大半都外出打工了,山上的植物长得更是繁茂。火上了山就好比鱼入了水,瞬间就活了,就自由了。田坎下的稻田里留下了许多脚印,那种脚印只有四喜踩得出来。四喜是个拐子,左脚掌好好的,右脚掌却损伤了,只能踮起脚尖走路,还得拄着拐棍。于所长让警察拘着四喜时,四喜不知挖了谁家的芋头,在河滩上烧了一堆火,将芋头埋在火堆里烤着吃。警察扭住他的胳膊时四喜挣扎着,又哭又喊,我要芋头,芋头熟了,别抢我的芋头好不好?四喜脚上穿着球鞋,左脚的鞋底纹理清楚得很,右脚的鞋尖却磨平了,什么印迹也没有。这同现场留下的脚印一个模样。于所长察看四喜的鞋印时,四喜却瞄上了于所长的头发,嘻嘻,雪,下雪了,四喜揪了一把于所长的头发,于所长痛得呲牙咧嘴了。两名警察赶忙跳过去捉住四喜,才将他的手掰开,有一绺白发从四喜的指缝间漏出来飘到了地上。四喜五十多岁了,打小时候就是个疯子,没人疼没人养,东家一口西家一顿,游荡着活了下来。四喜原来有个哥,没活过三十岁,死于一场病患。四喜的哥死了,四喜的嫂子也走了。村支书李铁掌几次将四喜送到镇上的福利院,送一次呆不上三天,四喜就跑了回来,继续在村子里游荡。谁也没有足够的精神同他折腾,瞧着一个瘸子,可走路飞快,没病没灾,同他较劲伤的是自己,李铁掌伤不起也就不费那个神了。是你放的火?于所长瞪了一眼四喜,眼神是饱满的威严。嘻嘻,嘻嘻,下雪了。四喜呲着牙,一脸傻笑回应他。于所长没想到纵火者会是个疯子,搓着手,干瞪眼,拿四喜半点办法也没有。他的亲人呢?于所长盯着李铁掌问。李铁掌摇摇头,说,有一个哥,不过早死了。他有什么亲戚没有?于所长追问李铁掌。李铁掌依旧摇了摇头,回答说,他没有亲戚了。四喜的爹和娘当年流落在村子里,就生了四喜和他哥,四喜的爹娘死了,他哥死了,四喜就成了一个孤儿。那他的监护人呢?于所长不放过李铁掌,李铁掌五尺高的男人,硬被威逼得低下了头,声音矮下去了八度,几乎成了耳语。没有,李铁掌喃喃说。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你……于所长拿指头戳着李铁掌,李铁掌埋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声不吭。这事我会如实向上面反映,看上面如何处理。于所长领着警察走了,临上车时又添了一句,该怎么着,你自己看着办吧。

  于所长的话提醒了李铁掌,他召集了一班村民,给死者料理后事。镇民政所给李宝根和邱草送来了救灾救济金,还给死者送了两个花圈。李铁掌发动村民捐款捐物,将丧事料理得妥妥帖帖。村子里大半的人都去给死者送行了,黄灵芝母女下葬时也没能将她们分开,合葬在了一块,石光明抱着鸟铳葬在了另一处。期间,黄灵芝的娘家人,她娘她父亲,哥嫂几个,唤女喊姐的,来闹过一回,痛哭女儿,又戳着脊梁骨咒骂了一顿李宝根,责怪他没照顾黄灵芝母女,黄灵芝枉有一个老公,李小蒜枉有一个爹,都是李铁掌支应才将他们劝走。丧事办妥后,李铁掌到镇政府争取了两户移民指标,在山下辟了两块宅基地,东拼西凑,将李宝根和邱草两家的房子撑了起来。又左挪右拆,给他们安置了田地。择个日子,将他们搬进了新房。李宝根无居无所,搬进新房也是孤零零一个人。邱草不想下山,下山离石光明就远了,虽然她同李宝根好上了,内心却割舍不了石光明,一日夫妻百日恩呐。可孤儿寡母的,住在山上毕竟不方便,加上石头快要上学了。如果不是住在山头上,石光明也许不会遭此不测,想一想邱草就黯然了,携着石头住到了山下。搬家是火灾过后大半年的事情,或多或少又触到了旧痛,一番唏嘘,可山头让火烧过的地方又葱茏了,生活终究还得往前走。

  山下的世界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邱草以前多次从村子里经过,没感觉山下的生活同山上有什么两样,该下地时下地,该吃饭时吃饭。真正生活下来,同样下地,同样吃饭,山上山下却有很多不同。在山上,无论砍柴下地,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人,而在山下,哪怕坐在屋子里,都能听见过路人的脚步声,随便抬头就发现有眼睛从窗口闪过。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眼睛。邱草渴望李宝根能上她的屋子,她有好多事想问他,有好多话想同他说。一个女人家在村子里过生活总有很多不便,以前这些事有石光明操心,现在全落在了邱草肩膀上。有些事不要说做过,就连想都没想过,她期望李宝根能搭把手,帮个忙。石光明是独子,在村子里邱草只有李宝根一个熟悉的男人,李铁掌她也认识,可人家是村支书,她不敢叫他帮忙。她巴望着李宝根,他却不上她的屋子来,白天不来,晚上也不来。搬到山下后李宝根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见不着人影。偶尔撞见了,他的脸阴沉,眉毛锁着,他对她不闻不问,好像他们之前什么关系也没有,就是陌生人。李宝根还让那场山火笼罩着,走不出来。邱草比他释怀一些,死的人固然很悲惨,活着的人却要勇敢地活下去。她很气恼又很心疼,可又不愿上他的屋子去找他。她距离他的屋子并不远,隔了一个十几步宽的菜园子。她便哄着石头去找他,去,去叫李叔过来吃饭。石头便欢天喜地跑去了。在山上,李宝根没少逗他的乐子,给他捕蝉,给他摘野果子,还给他掏过鸟蛋。石头去了好半天,最后嘟着嘴回来了,李宝根没过来。邱草更恼火了,堵气不再找他,看看他将自己封闭到什么时候,封闭到什么地步。内心对李宝根却多了一份欢喜和怜惜,火灾过去这么久了,他仍旧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说明他并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邱草同李宝根僵持着过了几个月。李宝根的日子越来越没人样了,别人上工他才起床,别人休息他上工,生活完全颠倒了。夜晚成了白天,白天成了黑夜。有一天,黄灵芝的娘又找上门来哭闹,她的嗓门尖亢,力气也不小,哭喊着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边哭边砸东西,撞见什么砸烂什么,丝毫不怜惜自己的气力。李宝根的几把椅子,一张桌子,两只橱柜,都是别人赠送的旧货,根本经不起她的折腾,断胳膊缺腿的很快散了一地。李宝根也不阻拦,任由她发泄。能砸烂的东西都砸烂了,再也无处下手了,黄灵芝的娘还不解恨,将愤怒对准了李宝根。她追着他,双手连挠带刨,李宝根立马变成了一张花脸,沟沟壑壑的,到处都是指甲挠出来的血痕。你这个黑良心的,杀千刀的,那疯子几十年不放火,你走出家门他就放火了,就是你怂恿他放的火,于所长啊于所长啊,你瞎了眼睛,怎么不把这个良心让狗吃了的家伙抓了去,枪毙了?我女儿死得好惨啊!可怜我的小蒜啊!女人闹到后面,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嚎啕了起来。村子里的人听着动静,将事情报告李铁掌,李铁掌带领两名村干部风急火燎跑了过来。两名村干部捉住女人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架了起来。黄灵芝的娘挣扎着,可是敌不过男人们的力气,被他们架着出了李宝根的屋子。她的身子不听自己使唤,嘴巴却不依不饶,一刻也不肯停歇。你这个畜牲,发火的晚上你躲哪儿去了?你说,你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你同哪个野女人勾搭上了,向我的女儿下此毒手,别以为别人都是傻瓜,你做的那些龌龊事谁不知道?你假装什么哑巴,你没做亏心事就理直气壮说呀,发火的晚上你同哪个野女人鬼混去了?

  李宝根沉默着,拿不出话来回答黄灵芝的娘。邱草也让这话捅中了软肋,有惊恐也有羞愧,好像她同李宝根合谋放了那把火。在内心,她忽然原谅了李宝根对她的疏远,那么多眼睛盯着,换了谁也不敢有任何超常的举动。火灾过去快要一年了,可是对于火灾的猜测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那场火烧得有些蹊跷,早不烧晚不烧,趁李宝根不在家就着火了。发火的晚上李宝根上哪儿去了?于所长好像没问,李宝根自己也没说,他去哪儿了是个谜。究竟是谁放了那把火,如果说罪魁祸首是四喜,好像也说不过去,四喜活了五十多年,从来没在哪儿闯过祸,放火的事情更没有发生过。就算是四喜放的火,他的打火机从哪儿来的,于所长从他身上搜到过一个打火机。死于火灾的人也很奇怪,李宝根没死,石光明倒丧了命,石光明怎么会死在李宝根屋后的山坡上?人们又反过来猜想,假如那天李宝根在家,及时发现了山火,也许黄灵芝母女就不会遭此不幸,李小蒜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啊。四喜是疯子,李宝根却不是疯子,对黄灵芝母女的死也许负责任的该是李宝根。这些猜测邱草有的想到了,有的没想过。村子里有一种流言,说发火的那天上午,有人看见四喜向李宝根讨烟抽,李宝根给了烟,并且帮四喜点着了火。四喜得了烟,又趁李宝根不注意抢了打火机跑了。邱草让流言吓了一大跳,那个上午李宝根在哪她并不知道,他半下午才上她家去。流言是吴婆婆告诉她的,吴婆婆嫌村子里太嘈杂,经常跑到邱草的屋子里来,喝喝茶,聊聊天,打发时间。仔细琢磨,邱草就觉得流言不可信,四喜虽然有时会向别人讨要香烟,可李宝根不抽烟,不可能有烟给四喜。至于打火机,不抽烟的人常备打火机在身上也不太可能。同邱草接触这些年,李宝根并没有这个习惯。除非,这一切都是蓄意的,李宝根买了烟,给过四喜后就将烟丢了。可是,四喜拿了打火机就按照李宝根的唆使去纵火,四喜平常谁的话都不会听,唯独就听李宝根的话,这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流言流传没几天,于所长就带着那两名调查过火灾案的警察到村里来了。他们走家串户,就李宝根给四喜香烟的流言追问了好多人,问来问去,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也没有找到目击证人。卖豆腐的炳嫂听泥水匠的老婆说过,泥水匠的老婆又是一帮女人闲聊时扯出来的事情,那帮女人中的一个又说好像是听骑摩托车的吴南方说过,吴南方每天骑着摩托车载客,见的人多听的事也多……好像听哪个女人说过,到底是哪个女人,吴南方抓耳挠腮,最终想清楚了那个女人就是黄灵芝的娘。于所长让他们兜来转去,彻底绕晕了,去镇派出所报案的就是黄灵芝的娘,她说村子里有人看见李宝根在发火的那天给过四喜香烟,还将打火机给了四喜。这流言纯粹是黄灵芝的娘编出来的谎言,她始终认为她的女儿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李宝根的阴谋。于所长在村头碰巧遇上四喜,四喜在村口拐来拐去,一只手一伸一缩,好像在捕捉什么飞虫。四喜闯下天大的祸事后李铁掌想过将他送到精神病医院去,可一打听精神病医院省城才有,还是个烧钱的地方,这钱找不到着落,事情就搁下了,四喜仍像从前一样在村子里游荡。于所长拦住四喜,四喜仰着头并不看于所长,火,火,好大的火。于所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递给四喜。糖,糖,四喜叫喊着,将打火机塞进嘴里,蓬的一声响,打火机让他咬爆了,四喜的嘴唇炸出一道血口子,有血渗了出来。四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开了,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于所长他们在村子里转了两天,什么线索也没有捞到。于所长有些沮丧,后来就领着那两名警察上了李宝根的屋子,呆了大半天,出来后就直奔邱草家来了。邱草的右眼皮上像趴了只跳蚤,蹦跳个不停,见了于所长右眼皮反而不跳了。邱草想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别说于所长就是石光明的鬼魂回来也不怕。静心想一想,如果石光明的鬼魂真的回来,她还是有些害怕的,就害怕他知道她同李宝根的暧昧事。瞎想过后,她不敢看于所长的眼睛了,只把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邱草啊,向你了解几件事情,你要如实回答,不能说瞎话。于所长瞧出了邱草的紧张,威严中存了几丝和蔼。邱草点点头,不敢做声。发火的那个晚上,李宝根是不是在你家过夜?于所长盯住邱草的脸,一丝也不放松。邱草的心一下子绷紧了,想不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也许他早知道答案了,只不过找她来证实。究竟是谁告诉于所长的,是李宝根还是黄灵芝的娘,那天黄灵芝的娘就质问李宝根,发火的晚上同哪个野女人鬼混去了。也许黄灵芝的娘怀疑过她,但她不可能确认就是她。有可能是李宝根,一定是他,她同他的事除了李宝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就连石光明都瞒过了,有谁的眼睛瞒不住?邱草有些恼恨,李宝根的嘴巴这么不牢靠,轻易就将她出卖了。他想撇清他同火灾的瓜葛,他想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不过她又想,面对于所长的讯问,李宝根能不回答?他能编瞎话吗?那样只会害了他自己。她忽然原谅他了,他没有别的法子,他的确在她家里过夜,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如果换成邱草,她也只能如实相告。是,邱草犹豫了好半天,承认了事实。她从李宝根到她家,到火灾发生,到他离开,详细说了一遍,只隐瞒了他同她亲热的那一部分。于所长没有打乱她,也没有深究缺失的部分,任由她说着。说到后面邱草打住了,火灾发生后她同李宝根几乎没有了接触,他们沉浸在各自的悲哀中。对他的事,她并不知道多少。于所长并没有让她沉默下去,又问了另一个问题,邱草怎么同李宝根好上的,他们俩有没有过什么想法。这个问题又让邱草愣怔了一下,同李宝根怎样好上的,什么时候好上的,她也说不清楚了。她的内心存留了一种感觉,李宝根的身体不同于石光明,石光明的身体始终冷冷的,怎么也焐不热,而李宝根的身体藏了一把火。她想到了火灾发生的那个晚上,她睡在李宝根的臂弯里,她被他身上的火包裹着。她知道自己越来越依赖那把火了。邱草的脸涌上了不易察觉的红晕,这种感觉没法对于所长说,羞于启齿,也难以言说。至于他们俩有没有过什么想法,邱草有些糊涂了,不明白于所长想知道哪方面的想法。比如,你同石光明离婚,然后同李宝根结婚。于所长启发邱草。邱草更糊涂了,她同石光明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李宝根有黄灵芝,有个可爱的女儿李小蒜,为什么要同黄灵芝离婚再同她邱草结婚。她懵懵懂懂瞧着于所长,于所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邱草,对峙到最后于所长只有让步了。石光明怎么会死在李宝根屋后的山坡上?于所长问了第三个问题。石光明为什么会死在那里,邱草从来没有多想,石光明临死都抱着那杆鸟铳,就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在那里。她有些反感于所长,石光明死得那样悲惨,他还揪着他的死不放。她的眼圈忽然潮红了,哽咽着说,他都死了快一年了,还不让他安静……

  于所长颗粒无收撤走了。也许他们收获了什么,邱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于所长刚走,李宝根就悄无声息钻进了邱草的屋子。这是火灾发生后他第一次上她的家门,直愣愣站着,连手脚都找不到安放的地方。邱草故意不搭理他,不叫他坐,也不给他端茶水。她要给他一些脸色,让他知道她在生气。李宝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瞧着她,等待赦免他的指令。邱草的鼻子有些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憋着才没让它流出来。你是稀客……石头,给李叔端把椅子,别让李叔站坏了腰。她的内心有些恻隐,可又忍不住在话里夹上了刺。石头真就端了个小杌子给李宝根,他接过杌子却不坐,依旧不屈不挠地立着。你就活该站着。她有些恨恨地,泪水止不住淌了出来,背过身抹了一把眼睛,隐隐嗅到了李宝根身上有一缕烟味,才皱着眉头问,你抽烟了?李宝根这才结结巴巴说话了,于所长给了我一支烟,我没接,于所长硬要塞给我,并且帮我点着了烟,我就吸了一口胸都呛痛了。你没告诉他你不抽烟?还不是你自己想抽烟。她抢白了他一句。我说了我不抽烟,于所长硬逼着我抽烟。李宝根申辩说。那话也是于所长撬开你的嘴巴逼着你说的?她寸步不让。邱草,我不该说,可是,可是……他解释不下去了。你叫我今后脸往哪儿放?邱草在于所长面前承认了她同李宝根的事实,原本就觉得委屈,一个女人在一个陌生人跟前谈论自己的隐私需要莫大的勇气。我……我要娶了你!李宝根的耳根都红透了,话说得凶巴巴的,不像求婚,倒像同人骂架。谁说要嫁给你了?谁稀罕你?神经病!邱草跟着闹了个红脸,反骂了他一句。李宝根窘住了。

  邱草并不是嘴上讨便宜,她的内心当真不希望嫁给李宝根。她依赖李宝根是一回事,嫁给他是另回事。石光明活着时她没想过,现在石光明死了,她更不能这样想。她活着时对不起石光明,死了不能再对不起他。而且,她同李宝根过去的那些事情都同于所长说了,当时那两名警察都听见了,只要他们随便哪一个将她同李宝根的事漏出来,村子里就会传得风不住雨不止,就会有人在背后对他们指指戳戳。如果她同李宝根结婚了,肯定逃不脱村里人的议论,这样的婚结着不是滋味。假如没有发生那场火灾,石光明没有死,黄灵芝也没有死,她同李宝根的事情不可能会有人知道。就是火灾发生了,死的人不是石光明,而是李宝根一家子,或是邱草一家子,他们之间就不可能存在婚事,也不会处境这么尴尬。这是命运捉弄人,邱草恨上了四喜,他是个疯子她也恨他。他们的婚事最终还是摆到了桌面上,挑起话题的人是李铁掌,按辈分他该叫李宝根叔,叔的婚事他不能不关注。事后邱草逼问过李宝根,是不是他叫李铁掌来做媒的,李宝根赌咒发誓,死活不认帐,那完全是李铁掌一个人的想法。李铁掌也曾被那个流言吓了一跳,悄悄替李宝根捏了一把汗,于所长进村调查了,什么证据也没搜集到。没有证据即便是事实也不存在了。李铁掌就谋划着这门婚事,没有一个女人,李宝根活得有些不成人样。而邱草呢,没有了男人,家里的顶梁柱就折了,必须有个男人将家撑起来。他以为这是一拍即合的好事,何况他们之前有过一段暧昧,邱草却顶了一句让他哭笑不得的话,要嫁你嫁给他。瞧着邱草的神色不像玩笑话,李铁掌琢磨着哪儿不对劲。他找了好些个理由来劝说邱草,石头,过来过来,让大伯抱抱,邱草,你瞧瞧石头多可爱,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要替石头想想,将来他读书,上大学,钱从哪儿来……石光明在那边,也会看着你和石头过得幸福他才放心……你同李宝根好过,证明你们有感情,别管别人怎么说,你孤儿寡母,他李宝根单身,只要你们俩愿意谁也管不着,你们都年轻,还可以养你们的孩子。李铁掌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将邱草说动了。择个日子,他陪着他们俩去了一次县城,领了结婚证。李铁掌嚷嚷着要他们摆几桌酒,邱草死活不答应,后来拗不过李铁掌的坚持,邱草才勉强同意单独摆一桌,就为了李铁掌。四喜可能闻着了酒肉香,涎着脸,守在了厨房门口。邱草虽然恨着四喜,可见了四喜那个可怜兮兮的模样就给他盛了一碗饭,夹了些菜。李宝根去厨房端菜时刚巧碰见四喜倚在门框边狼吞虎咽,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这个死疯子,怎么吃的怎么给我吐出来。他一把掐住了四喜的脖子,四喜的眼被掐得死白,如果不是邱草掰开李宝根的手,四喜肯定会让他当场掐死。

  婚后李宝根搬进了邱草的屋子。说搬,其实什么也没有搬,一个人过门了全部家当都过门了。那一天,李铁掌喝醉了酒,拿话逗石头,石头,夜里别睡死了,机灵点,听听你娘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听到了告诉李伯伯,李伯伯给你买糖吃。邱草闹了个面红耳赤,内心却喜滋滋的,巴望着睡在李宝根的臂弯里。真躺到了一块,邱草发觉不是从前那回事,同李宝根话说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可她的感觉就是不自在,不舒坦,好多东西都变化了。特别是李宝根的身体,那把火没有了,不热也不冷,说话心不在焉,做事力不从心。他不像是李宝根,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像石光明,也不是从前的李宝根。她依偎着他,就像依偎着一个没有感情的活物,或者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或许他的生命不在她这儿。邱草想,也许他在惦念着黄灵芝,她自己就有这样的习惯,同李宝根做那事时老想着石光明。石光明活着时她不这样想,可现在她忍不住拿李宝根同石光明比较。这想法也许有些阴暗,她不敢告诉李宝根。也许李宝根同她一起时也会想着黄灵芝,拿黄灵芝同她相比较。如果他惦记着黄灵芝,邱草允许他,如果他拿她们在床上做比较,她的感觉就更不自在了,像吃了不洁的东西直想呕吐,将五脏六腑吐干净才了事。邱草没法知道李宝根怎么想,权当他在惦记黄灵芝吧。时间长了,这种惦记慢慢就淡了,有可能她也记不得石光明了。第二个清明节,邱草扎了纸花,备了两份祭品,让李宝根去给黄灵芝和李小蒜上坟,她领着石头去给石光明上坟。她走在前,李宝根走在后。临出门时她好像听见李宝根在屋子里咒骂,石光明就是个畜牲。邱草回过头盯住李宝根,你说什么?没说什么,李宝根支吾着,不敢接她的目光。邱草的内心咯噔了一下,在石光明和李宝根之间,有可能有着她所不知道的真相。

  邱草的猜测终于在吴婆婆嘴里得到了证实。有一天,吴婆婆来窜门,枯坐了老半天,茶都泡了好几遍,寡淡如水了。邱草啊,村子里又流传着你们家的一些事情,老婆子不知该不该对你说。吴婆婆叹口气,欲说还休的样子。吴奶奶,有什么话不能对邱草说的?邱草很诧异。你想过没有?石光明为什么会死在李宝根的老屋后?吴婆婆问。邱草想过,但没有往深处想。她以为石光明抱着鸟铳该是上山打猎。村子里的人说,石光明死在南山上,是因为他同黄灵芝有一腿……村子里的人还说,他们……他们……这也是报应啊!吴婆婆的话说得吞吞吐吐,并没有将话说透明。邱草的脑子嗡地炸了一声,她不是没这么想过,而是不敢相信。石光明死时抱着鸟铳,也许鸟铳就是他的伪装,上山打猎不过是他的借口。吴奶奶,你将话说干净啊。邱草盯着吴婆婆。邱草,别逼老太婆说了,人都死了,再大的错也都过去了。吴婆婆又叹口气。吴奶奶,说吧,我承受得住。邱草央求吴婆婆。他们说,石光明和李宝根交换着老婆睡……我老太婆真是多嘴了,石光明不是个人,李宝根也不是个人,他们,他们都是畜牲!吴婆婆说到后面有些义愤了。邱草的内心轰隆一声巨响,像有什么坍塌了。她被砸着了,那些坍塌物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不相信这是事实,可是用这个事实做注脚,许多事情都能找到合理的答案。李宝根原来同石光明达成了某种默契,每一次只要石光明出门,前脚刚走,李宝根后脚就跨进邱草的屋子了。邱草担心石光明突然回来,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突然,甚至石光明回来时粗着嗓门吼山歌,原来是在给李宝根暗号。难怪李宝根每次都那么踏实,像在自个家里一样不慌不忙。他们把邱草和黄灵芝当成什么人了……邱草的内心塞进了一堆乱麻,有只力大无穷的手不断揪着拧着,越拧越紧,越揪越乱。

  邱草最终决定了,同李宝根离婚。李宝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翻了脸,苦苦哀求着,甚至给她下了跪。邱草铁定了心思,不为他所动。你们做的好事,你们自己清楚。邱草的话冷冷的,没有了任何挽回的余地。你怀了我的孩子呢。李宝根绝望了,企图拿孩子来挽回她。我会告诉他,他爹死在山火中了。邱草的脸黑得出水。她给李宝根保留的唯一面子,就是没将他的铺盖卷扔出来,而是他自己拎出来的。李铁掌得到消息,赶来当和事佬,邱草就扔给他一句话,你去问他吧。李铁掌追问李宝根,李宝根却是什么话也不说,连声叹气也没有。

  李宝根搬出邱草屋子的第三个晚上,村子里又发生了一场大火。有人将村子西头的一个柴垛点着了。那是一个废柴垛,它的主人进城打工了,不用柴火了。等有人发现时,大火正烈焰腾空,柴垛都烧得崩塌了。火光照得村子亮如白昼。村子里的人没法逼近火堆,只能远远瞧着一个柴垛焚成了灰烬。不就是个柴垛么,烧掉了也就烧掉了,本来就是个废柴垛,没什么可惜的。邱草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烟火散尽,村子里的人发现疯子四喜不见了,尔后又发现李宝根也不见了。李铁掌听到消息时脑袋轰隆一声炸开了,一场灾难重演了。几个人扒拉灰烬,真就扒拉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李宝根,另一个是四喜,李宝根死死抱着四喜,手指头都掐进了四喜的肉里。如果他们不是贴着地面,恐怕已烧成灰烬了。邱草没有去现场,就站在自家门口张望着。她隆着肚子,走起路来很不方便。等他们从火灾现场抬出两个人来时,邱草的身体突然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她的身体很有重量,下跌的力量特别沉重,她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让石头硌破了,下半身洇洇地湿了。她有了一种幻觉,漫天的火光将她包围了,有人在火光中蹦跳着,舞蹈着,她看不清他的脸,他却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她走了过来。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一个没爹的孩子快要来到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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