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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县作家张复林获“天勤杯”江西2023年度优秀散文奖

来源:修水网 作者:江西作协 人气: 发布时间:2024-03-31
  “天勤杯”年度优秀小说、散文揭晓,我县作家张复林获优秀散文奖
  由江西省作协、江西文学院与江西天勤投资有限公司联合举办的“天勤杯”江西2023年度优秀小说、散文评选活动,经初评、终评等环节评审,近日,分别产生年度优秀小说、散文各5篇(部)。
  我县作家张复林的散文《最后的守夜人》获“天勤杯”江西2023年度优秀散文奖。《最后的守夜人》原载《花城》2023年第4期。

《最后的守夜人》
  ● 授奖词 ●
  《最后的守夜人》,沉默的祠堂,守夜的哑巴。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每一行都是那么缓慢,那么慈悲。没有人在说话,时光说了。没有人在诞生,好散文诞生了。绵延有力的《最后的守夜人》,用熨帖而精确的语言,照亮了那个被忽略已久的中国沉默者。

  ——源自“江西作协”公众号  

最后的守夜人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
张复林
  守夜人的白天是从夜晚开始的,夜晚就是他的白天。他是村庄的守护神,在祠堂的阴影里,像黑夜一样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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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势,是他与人沟通的语言。我怀疑,手语这个词,源于守夜人的心灵,那是上帝的隐语。他的面部表情,并不像一般人那么丰富,似乎因为语言功能的丧失,情感世界的土壤,也水土流失,变得草木稀疏,一片荒凉。即便幼小的时候,也很少像别的孩童那样,开心时做怪脸,得意时掩面窃笑。偶与人争辩,也仅是嘴里嘟嘟囔囔,一堆词语含混不清,没有人在意他表达的是什么。更多的时候,是不争不吵,似乎他日常生活的词典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愤怒和欣喜的表情。有时候,会平白无故流泪,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泣。
  守夜人就是村庄无人不知的哑巴。
  因为天生的哑巴,身体一个重要器官的缺失,抑或死亡,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就伴随着嘲讽和鄙视,需要接受世人的怜悯和施舍。自我记事始,他就是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同伴,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居无定所的人。小时候,常常睡在队上的牛栏里,要么睡在人家的草垛里,废弃的砖瓦窑和破土地庙也是他的栖身之所。长大后,族人安排他住进了祠堂,不再四处漂泊流浪。我总是在祠堂里遇见他,但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手势是他和世界交流的标准语言。由于没有日常语言,很多时候,他都是独自待在空荡荡的祠堂里,伴着香火和祖宗牌位,以及鼠雀虫蚁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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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祠堂,是一个家族的宗庙,是祖宗安居的神圣之地。那里流淌着一条家族血脉的河流。而香火,则是后人对祖宗的祭祀,它是宗庙须臾不可或缺的呼吸,彰显家族血脉的流传,若断了香火,就表示没有了后人,宗庙就中断了呼吸。它总令我想到乡间那些破败废弃的屋场,甚或荒野无人问津的孤坟。因此,香火是万不可中断的。
  贫穷的乡村,是不配拥有珠宝钻戒那些昂贵奢侈品的。对于哑巴,钟表无疑就是他的奢侈品。从不用钟表的哑巴,却能准确感知时间的刻度,像是脑子里装了一个闹钟。不论寒暑,凌晨12点,哑巴会准时给神台上的香炉续香火。这是晚上第二次续香火,前一次为日暮的掌灯时分,正是田野上暮归的农人,卸下一天的疲累,扛着锄头牵着牛,成群结队走在回家的路上,炊烟这只归巢的大鸟,盘旋在村庄瓦屋上空的时候。
  每次续上香火,哑巴会顺带清理神案。那张油漆斑驳的花梨木案桌,多处裂纹,烛火灼烧的痕迹,早已入木的斑斑污垢,也不知多少辈人、使用了多少年,像祠堂里的祖宗一样古老。清理完毕,再四下里看看,有没有火烛隐患。若是秋冬之夜,天干物燥,哑巴几乎不睡不眠,整夜坐守在祠堂里。漆黑的祖宗牌前,香火荧光般闪烁,空寂的夤夜,哑巴面色凝重,如一尊不说话的菩萨,注视着苍茫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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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巴是村庄的守夜人,兼任祠堂管守。这是一个时常被人们忽略的角色。倘若换在古时候,可是村庄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那时候,钟表尚未问世,计时只有原始的计时器,需要打更报时,需要有人负责夜晚村庄的防火防盗,甚至负责提防守卫外族的进攻和偷袭,于是便有了守夜人。
  现在很多村庄都没有了守夜人,住户也逐渐分散了,不像以前那样聚族而居。在我生活的村庄,虽然还保留着这个角色,但谁都清楚,这是村里人可怜哑巴,照顾哑巴有个安身的地方,哑巴自然就是村庄最后的守夜人。他不需要打更报时,只需负责给祖宗上香和防范祠堂火烛安全即可,祠堂管守也便成了他的主要职责。因此,侍奉香灯,像点长明烛,上香,燃放鞭炮,以及祠堂卫生的打扫,几乎是哑巴的全部工作。作为报酬,每月有180元的辛苦钱。若在以前,还有一项重要职责,那就是请菩萨和打筶,比如求雨、上谱、划龙舟、新屋开基、秋收庆典、正月接大戏,都要先在祠堂请起菩萨,或打筶择定良辰吉日。现今不时兴了老一套,祠堂功用也就退化了不少。管守是个苦差,钱少得可怜,没人愿意干,哑巴是主动揽下来的。无论春夏秋冬,他干得兢兢业业,从无怨言,似乎管守就是他最中意的职业。
  供香、火纸、油烛、鞭炮……这些祭祀用品,祠堂里常年备着。它们是族人按丁口凑份子钱给祖宗准备的。份子钱的一部分,便是哑巴的辛苦钱。平日,都是哑巴独自敬奉祖宗,祖宗似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只有到了正月初一、元宵、清明、中元节、除夕这些重要日子,忙碌的人们,才会放下手头的活,男女老少,集中到祠堂进贡、上香,孝敬祖宗。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对于没儿没女,单身过日子的哑巴,祠堂就是他的家,而守夜人角色,让哑巴成了祠堂最合法的居住者。除了偶尔替人打零工,哑巴大多时候都安守在祠堂里。默无声息,仿佛一个在自己的时间里埋头赶路的人。
  时光在香火中流逝,哑巴一天一天老去。没有谁知道,敬奉祖宗和神灵的哑巴,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炷燃着的香火,感应着天地秩序和四季轮回。
  哑巴的衰老,是从干不动地里的活开始的。也不知是哪一天,再没人请了他打零工,人们像是遗忘了他。他当然意识到自己老了,但并未黯然神伤,因为他还可以守护祠堂,可以给祖宗续香火,他并不是个没用的人。但村里人似乎并不这么看,现在的人们,把赚钱看成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对于祖宗和香火,再也不是那么看重。很多地方,连祠堂也不用了人看守,更别说有专门敬奉祖宗的守夜人,祠堂要么一锁了之,要么大门四开,任猪狗牛羊随意进出、践踏,甚或任其荒废倒塌。因此,在村里人看来,哑巴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这是人们一贯的态度和看法。有好心人给他送米面,送食用油,送蔬菜瓜果,间或接济他,也只是出于同情,觉得一个孤寡老人可怜,而且还是一个哑巴,更增添了人们的怜悯。这些好心人,就是世上的活菩萨。每次,哑巴都用打躬作揖,表达他的感激。 修水网
  知恩图报,即便没进过学堂门的哑巴,也懂得这个做人的道理。前些年,村里给了他一个低保指标,可以按月领到160元的低保金。低保金加上那笔可怜的辛苦钱,这些不多的钱,哑巴舍不得花用,除了去村部买些日常用品,隔段时日会买一点时令水果,比如桃、梨、葡萄、苹果之类的,洗干净,自己从来不吃,全部敬奉在神案上,供奉祖宗和神灵。哑巴可不像旁人那样,总是有很多复杂的想法,他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那就是用自己的虔诚敬奉,感动祖宗和神灵,让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得到祖宗和神灵的庇佑。哑巴的世界里,只有村庄这个巴掌大的地方,祖宗和神灵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说的就是哑巴这种人。哑巴吃住皆在祠堂,他本来手脚就不麻利,加之没啥要赶的,自然做什么都慢半拍,摸摸索索的,打理一个人的生活。白天,若有人来,就坐守在大堂的长条凳上,转动一对宛若深藏枯井的眼珠,四下里看着。干巴瘦小的身子,常年裹一件宽大的深色罩衫,仿佛一团浓缩的黑夜。没人,有时吊着一双油黑的光脚,歪在一把椅背上钉了黄铜皮、辨不出颜色的老式高脚椅子上打瞌睡,那是夏天的时候,祠堂里凉快,正好安眠。更多的时候,则沿祠堂的雕花回廊,来来回回走动,给自己找乐子。梁上一只衔泥筑巢的燕子,一群飞落天井叽叽喳喳争吵的麻雀,墙头飞檐走壁追逐的老鼠,地面一队搬家的蚂蚁,瓦屋上偶尔停落屋脊的乌鸫或者八哥,雨过天睛的傍晚,飞舞在祠堂天井上空捕捉蚊虫的蝙蝠,这些来自天上地下的短暂访客(这是人类的自大,以为它们是短暂的访客。其实,广阔的天空和大地,皆是属于它们的领地),都会吸引他看上老半天。这个时候,古老乡村,这位蹒跚而行的老人,在哑巴身上停住了,再也走不动了。

HULING


  那么缓慢,那么慈祥。
  山形地貌,是大地的外衣,承载的却是风水的内核。而风水,是古人建筑选址时遵循的重要原则。祠堂建筑,除了讲究风水之外,还有它结构的独特之处。四面高大的烟青色砖墙,对称的粗大柏木廊柱,共同拱卫一方狭小的天井,没有间隔的空间,形成一个天然的声音储存器。祠堂的特殊结构,是专为祖宗和神灵设计的。只有在祠堂里,后人的声音,才能准确到达先人身边。
  祠堂,是村庄最庄严肃穆的建筑。在族人心目中,它拥有至高无上的特殊地位,因为那里是祖宗和神灵居住的地方。若非祭祀和庆典的日子,人们不会轻易踏进这块禁忌之地。平常祠堂很安静,大声说话,会有嗡嗡的明显回声,声音在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回旋,萦绕。因为怕惊扰到祖宗和神灵,人们不敢在祠堂里大声喧哗,更不敢在祖宗面前诘人阴私。只有没有语言的哑巴,不必担心失言,更不必忧心祖宗怪罪。
  哑巴,这个天生不会说话的人,注定就是为守护祖宗和神灵而生的。
  夜晚的祠堂,烛火通明,如同白昼。祠堂里的哑巴,因此拥有了一片永不熄灭的光明,黑夜也便成了他的白天。一个人,某一器官的残缺,许是因了身体某个通道被堵塞,而形成身体某一块的黑暗。而一个拥有比常人多一倍光明的人,应该足以照亮那一片暗黑。当哑巴拥有了足够的光明,他的内心足够光亮,必能驱除身体的任何一处黑暗。 内容来自xiushui.Net
  古希腊神话中,有位盲人预言者忒瑞西阿斯。据说,忒瑞西阿斯因为偷看女神雅典娜沐浴而被惩罚失去视力,天神宙斯给了他预言的本领作为补偿。我不知道,失语的哑巴走进祠堂,是不是蒙受上天的旨意,或者是上天给予他光明作为补偿。忽然想起,有一天我走进祠堂,想去看看哑巴。祠堂里空荡荡的,很安静,只有哑巴一个人。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祠堂里不会有第二个人。哑巴俨然这里孤独的主人。我进去的时候,哑巴正双手持香,恭恭敬敬,在神台前叩拜祖宗和神灵。我站在天井的一端,没有说话,注视着一场简单却又不失庄重的仪典的进行。只见哑巴头顶青烟缭绕,似泛着某种神圣的光晕。
  “哑天使”,我脑海里突然就蹦出这么一个角色。
  安静的祠堂,静默无声的祖宗。神案上,发亮的铜质香炉里,燃着祭献祖宗和神灵的香火。一个肃穆端庄的“无声”世界,一位无声而安详的叩拜者,我默默凝视着,越来越觉得,出现在面前的,分明就是一位哑天使。原本瘦小,且形貌几近猥琐的哑巴,居然在我眼前逐渐变得光彩起来,如一支祭献的香火,正有某种看不见的光芒,从他的身体里迸射出来。
  哑天使!哑天使!
  我在心里反复念诵着。恍然有所悟,让一个丧失语言功能者背负守护祠堂的使命,不正是神和上天的刻意安排么。 本文来自修水网
  聋子的耳朵──摆设。这是一句民间流传甚广的歇后语。可以推想,当初想到这句话并第一时间传播的人,一定为自己的聪明洋洋得意。但是,传播者必定没想到,它对失聪者带来的极大侮辱和伤害。我由此想到智障者、视力障碍者、语言障碍者、腿脚不方便者,乃至雌雄同体人(我的家乡田村称为阴阳人)。很多时候,这些被命运打入另册者,或曰被“另眼相看”者,外人不经意的一句嘲讽,一丝鄙薄歧视的表情,这些来自身体之外的伤害,都是巨石下落,加剧着一个人痛苦的风暴。此刻,当我小心翼翼把它们用文字在电脑屏幕上敲出来,我的指尖是颤抖的,我怕我的文字,触碰了那些受伤的灵魂。
  无疑,一个人,拥有一张嘴,却不能说话,必是世间的大不幸。但幸运的是,上帝为哑巴打开了另一扇门。哑巴的听觉很好,而且特别发达。这一点,许是上天对这个可怜人的特别眷顾吧,因为它打破了日常生活中十哑九聋的规律。
  和白天的喧闹相反,安静是属于夜晚的。夜晚的祠堂,哑巴一个人守着,非但不害怕,祠堂的庄严,长明灯摇曳的火光,神台上不灭的香火,一排排泛着幽微闪光的祖宗牌,祖宗牌上肃立的祖宗,反倒让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和使命在身。在哑巴看来,夜晚正是自己和祖宗交谈对话的时候。那是一个只属于他和祖宗的世界。那个时候,众多的先人们,会借助黑夜这件隐秘的外衣,一个个在祠堂里现身。他们彼此说着话,若有若无的声音,在祠堂这个声音储存器里传递。凭借自己超常的听力,哑巴能清晰聆听到祖宗们的交谈对话。这是一个谁也不知晓的秘密。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哑巴相信,祠堂每一块古老青砖背后,都站立着一位久远的祖先。那些看不见的先人和看不见的神灵一样,它们都是村庄的保护神。因此,守护祠堂,就是守护祖宗和神灵,也就是守护村庄的太平吉祥。这是哑巴信守的准则,是哑巴走进祠堂第一天就立下的执念。
  从晨曦到日暮,从日暮到黎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哑巴安守在祠堂里。敬奉祖宗的哑巴,头顶日月星辰,在香火绵绵不绝的河流里修行。是不是可以说,祠堂就是哑巴修行的殿堂,就是他接受祖宗和神灵恩宠照耀的地方。那是一个旁人感受不到的世界,哑巴在自己的世界里修行。
  如果说,祠堂是哑巴修行的殿堂,那么哑巴就是虔诚的教徒。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哑巴按时给祖宗上香,依照程序敬天神,敬祖宗,对着祖宗牌位下跪,作揖。一个,两个,揖作到第三个的时候,他那颗额发稀松、头顶像种了一片修剪并不齐整的薄草的尖细脑袋,会缓缓昂起,在半空停顿一会,双目微闭,满脸虔敬,似乎迎候祖宗的现身或某位神灵的降临。最后,双手持香,把香插在香炉里。这个过程中,即便身边并无旁人的深夜,哑巴依然不落下任何一个程序。很多人不理解,在背后议论,说他一个哑巴,没有老婆,没有子嗣,祖宗并未护佑到他,完全用不着那么虔敬。有人甚至嘲讽鄙视,说哑巴苟活于世,把他等同于村里那个脑子出了问题,整天提着脏兮兮的裤子,疯疯癫癫四处游荡的傻子。有不怀好心的(也许只是粗心,抑或是无心),每次碰面,张口就是哑巴哑巴的大声呼叫,甚或把污言秽语的脏水,随意泼给哑巴,而且语气总是那么夸张,显得高哑巴一等。当然,也有可怜哑巴的,但也仅是可怜而已,认为他在世间多活一天,就是多受一天罪,担心哪一天,哑巴会不会像村里一些活不下去的人,找一瓶剧毒农药,一口气喝下去,或者用绳子把身体悬在祠堂大梁上,一了百了。 xiushui.Net
  而对于贫穷乡村那些缺乏娱乐的顽劣孩子,哑巴则是他们最佳的恶作剧对象,是他们可以肆意施虐、从中获取快乐的活玩偶。任孩子们怎么欺负,哑巴从不反抗,就像一只温顺的绵羊,或者一只任人捉弄的虫蚁。我好几次在祠堂看到,哑巴趴在天井里,乖乖配合着恶作剧的孩童,被他们轮番当坐骑,撅起的干瘪屁股,承受着小骑手快乐的抽打。哑巴却一脸乐呵呵的,仿佛获得了与孩子们同样的快乐。只是,哑巴的快乐,从来没有谁去感受。
  无论是旁人的嘲讽议论,还是那些泼向他的污言秽语,或者来自孩童的欺侮,哑巴总是缄默其口,不争辩,不气恼,连伊哩哇啦的愤怒表达也没有,像是活到了与世无争的境界。或者,他只是祠堂里一截没有伤痛、没有尊严的木头桩子。可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有人毫不避讳的大声呼叫哑巴,口气就像招呼一条任人羞辱的狗,我总是特别伤心。而哑巴却像什么也没发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它让我更加难受。我不能理解,难道哑巴是一个不需要尊严的人。或者,一个身体不健全者,他的尊严也被剥脱了么,是可以任人践踏的么。
  洒扫庭除,是哑巴白天的功课。
  每天清晨,哑巴把祠堂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神台也用鸡毛掸子掸得一尘不染。掸神台的时候,哑巴举着鸡毛掸子,轻轻拂拭,每拂拭一下,就会看一眼祖宗,再拂拭一下,再看一眼祖宗。那是哑巴用目光和祖宗交流对话。哑巴虽不能言说,但内心那些别人不能理解和无法表达的东西,每每通过向祖宗和神灵倾诉,可以求得某种心灵的感应和慰籍。祖宗和神灵,就是哑巴对话和表达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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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哑巴可以心无旁骛,日日安守着祠堂。一个与祖宗和神灵交谈对话的人,是不需要观察旁人眼神和在乎世俗评价的。即便受到再多的嘲讽、鄙视、羞辱,对这些外人看来的伤害,哑巴从不在意。而且,从不会把它们告诉祖宗和神灵,哑巴担心祖宗和神灵怪罪,有人因此遭受惩罚,那样他的内心会永不安宁。相反,他总是在祖宗和神灵面前,替全村人祈祷、祝福,包括那些曾经侮辱和损害过他的人。
  每一个人,都有一片身体的黑暗之海。只是,人们因智识所限或目力不及而不能洞察。很多人往往只看到,那些表面易见的身体的残缺,比如某一肢体、某个器官的缺失,或者如田村人那样(当然并不限于田村),肆无忌惮地把村里的傻子和哑巴当作嘲弄的对象。而隐藏于自身肉体之下的那片黑暗之海,总是被忽略,或者不容易被发现。唯有哑巴,用他的虔诚与修行,自渡这片黑暗之海。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善良,是不是身体天然流淌的血液。但我相信,哑巴的善良,一定来自内心深藏的一束光。那是一个流浪之人曾经被给予的温暖,是一个赶夜路者突然遇见的火光,哪怕它是那么微小,也足以照亮人世那片无处不在的黑暗之海。一个人,只要内心有光,有温暖,有包容世界的慈悲,就足以消除尘世所有的苦难和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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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想,哑巴有福了,因为守护祠堂,他拥有了一座秘密修行的花园。
  哑巴,这个被人们忽视、遭受嘲讽和鄙视、如尘埃般卑微的人,经受着人世间的冷暖和丑恶,但他心间盛开的,却始终是莲花般的洁净和美好。
  他的心灵世界,种满了善田,结满了善果。
  夜晚的村庄,是哑巴另一片秘密修行的花园。
  黑夜,不是埋葬,而是打开,是爱的新生。它为守夜人打开一条修行的隐秘通道。幽微的通道门口,哑巴双目炯炯,守护着白天透支了身体的村庄。这个时候的哑巴,就是一只潜伏在黑夜里的神兽,抑或一尊行走在黑夜里的神。他精神饱满,没有半点睡意,有条不紊给祖宗续香火,请安,查看火烛安全。这是每一个夜晚,他必做的功课。续完香火,哑巴倒背着双手走出祠堂。以祠堂为中心,按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方位,顺时针对整个村庄作一番巡视。这是哑巴额外加给自己的一项工作。乡村的夜晚,一个矮小的身影,在浓酽如墨的夜色里,缓慢移动。随着探视的目光,身子不时左右两边倾斜,像戏台上蹑手蹑脚、跳跃行进的机警小丑。它总令我想到《三盗九龙杯》中的杨香武和《雁翎甲》中的时迁。这黑夜里的安谧村庄,这勤勉守夜人守护的乡村,如一些陈言往事,一切似重又回到那个久远的年代。 内容来自xiushui.Net
  每次巡视,哑巴从不打火把,带个手电也只是做做样子,几乎从不使用。他总是担心,手中的光撞破一些尴尬的事,害怕遇上那些伤心的人。它们会像山一样压着他,他心里会痛,会变得像黑夜一样伤心。冬天的时候,牛栏前面的草垛间,会有流浪的人藏身其中,借助稻草的温暖抵御严寒。月圆之夜,那个偷看女人洗澡被打断一条腿的老光棍,会整夜坐在窑场废弃的窑顶上,痴痴地遥望月宫,看着桂花树下翩翩起舞的嫦娥流泪。三更时候,队上存放粮食的收晒房,会有黑影闪现,那是听着一家老少饥饿的声音,一家之主的男人终于铤而走险。正是麦子黄熟时节,破败的土地庙于某个夜晚,接纳了一群衣衫褴褛者,那是踩着麦熟的节点、从江北发大水的淮河边一路逃荒过来的外乡人。那个曾当众夸下海口,外出闯荡经年却始终未能发迹的落魄男子,又是哪一天深夜潜回了村庄。夜深之时,井台歇凉的人都离去了,清冷的月辉下,那个被生活逼迫而独自在井台掩面哭泣的女人是谁。因为偷摘人家瓜果,被撵得野狗一样四处逃窜的傻子,夜间却很安静,蹲在某处墙根,无声无息,像是黑夜安抚了他受伤的灵魂。有时候,村口阴森古墓旁边荒疏的土路上,会亮着火把,或几盏鬼火一样的灯盏,请神的道士飞舞长剑在黑夜里作法,那是谁家遇上了凶险之事或家有久病不愈的亲人,请道士作法化解凶险或驱除病人身上的妖魔鬼怪…… 修水网
  这一切,哑巴全看在眼里,但从来不说,连用比划和手势也不肯透露一点点。并非仅仅因为他是哑巴,而是他信守,背后诘人阴私,是要受到神灵责罚的。而且他懂得,这些发生在黑夜里的事情,是属于一个村庄不可言说的秘密。它们皆浸泡了人间的泪水。哑巴,这夜晚村庄的守护者,这尊行走黑夜的神,守护村庄的同时,亦保守着村庄的秘密。
  黑夜的村庄,哑巴身体里,流淌着一条悲欢交集的河。

  ——原载《花城》2023.04期 
责任编辑:江西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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