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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水县西幕阜山余脉的桃花山,三月里总裹着一层粉白嫣红。桃花闹枝时,映山红也不甘示弱地从石缝里钻出来,一簇簇燃在陡峭的山壁上,像撒了把火种。可这好看的山,却偏生不养人——三百米的海拔不算高,却陡得脚难落,风化岩夹杂着薄土,连半分像样的水田都寻不见,只有零星的茅竹和油茶树,在风里摇着瘦影。 山腰上散落着几十户人家,丁姓是主户,张、周、徐几姓掺在其间,祖祖辈辈靠种红薯过活。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挂在悬崖边的小村,日子过得比山风还清苦:风调雨顺时,红薯能勉强裹腹;上半年挖笋晒成笋干,下半年攀山捡山茶果榨油,换来的零钱只够买些盐、火柴和粗布,凑合着度日。 张家义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外姓老户,娶了丁氏宏远的女儿丁俊美,两口子勤扒苦做,日子虽拮据,倒也安稳。十几年间,三个孩子接连降生,首胎便是一对双胞胎儿子,取名如麒、如麟,女儿唤作如凤。物资匮乏的年代,三个孩子的口粮成了压在张家心头上的石头,可这几个娃,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打记事起,如麒、如麟就跟着父母上山下地,割猪草、挖红薯样样麻利。读书更是拔尖,每天往返十几里山路去上学,学费常常拖欠,练习纸和笔墨成了稀罕物——作业本写了正面写反面,小字缝里挤着写大字,父母捡到的烟盒、包装纸盒,都被他们抚平了当草稿纸。即便如此,兄弟俩的成绩始终稳居班级前两名,成了山村里人人夸赞的“读书种子”。 周湖岭 中学毕业那天,邮递员踩着山路送来两份修水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张家院里的石榴花开得火热,可老两口却愁得一夜白头。县城读书的开销,寻常人家供一个都吃力,何况是两个?让谁去、谁留下?夜里,老两口对着油灯翻来覆去,看着孩子们趴在四方餐桌上苦读的身影,实在不忍心荒废了他们中的任何一方的前程。万般无奈下,张家义只好厚着脸皮挨家挨户去借。 “张家娃有出息,咱不能拖后腿!”邻里们都记得张家平日里的厚道——谁家盖房少人手,张家义准第一个到;谁家红白喜事,俊美姐忙前忙后从不缺席。如今见孩子有出息,即便自家不宽裕,也纷纷伸手相助:三毛、五毛、一块、两块,零碎的钞票被汗渍浸得发软,凑在一起,总算勉强缴齐了第一年的学杂费。 从闭塞的山村踏入县城,如麒、如麟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街上商铺林立,车水马龙,市民穿戴整齐,餐桌上是管够的大米饭。可这繁华并未让他们迷失,反而更坚定了读书改变命运的念头。高中三年,除了寒暑假,他们几乎没踏出过校园,食堂里总是打最便宜的菜,衣服缝了又缝,所有精力都扑在了书本上。成绩虽非最顶尖,却始终稳定在中上游,从未松懈。 高三毕业,兄弟俩没敢奢望大学。他们知道,父母已经竭尽所能。可心里憋着一股劲:“能考出好成绩,才算不辜负父母的辛劳;即便考不上,回家务农也坦然。” 凭着这股韧劲,兄弟俩在最后半年拼命一搏,最终双双过了一本线——哥哥被上海交通大学录取,弟弟考入广州大学。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西片的山山水水。邻里乡亲纷纷上门道贺,可张家父母却喜忧参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比高中翻了几番,他们再也没脸向亲友开口了。老两口急得整日唉声叹气,眼瞅着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却一筹莫展。 这时,妻兄丁俊才从外地出差回来,听说外甥双双考取大学,又喜又急。他深知姐夫姐姐的难处,当即赶去张家:“孩子这么优秀,你不能因为困难就放弃他们的前程!咱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转机。” 话虽如此,可大笔的费用依旧是块心病。 可山村里的人心,比山泉水还澄澈。乡亲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一次主动伸出了援手。家家户户道贺时,都带来了赞助:三元、五元、十元、几十元,数额不大,却满含心意;亲戚朋友们也再次解囊,你五十、我一百,拼凑着这份沉甸甸的期盼。那些带着体温的钞票,被俊美姐用手帕层层包好,藏在箱底,仿佛藏着孩子们的未来。 更让张家感动的是,村委会和乡政府闻讯后,也第一时间送来关怀:村里赞助了六百元,乡里补助了一千元。这笔“巨款”解了燃眉之急,加上亲友的捐助,当年的学杂费总算凑齐了。热心人还提醒他们,可申请政府助学贷款、争取校内助学金,为兄弟俩的求学路再添了几道保障。绝境逢生的喜悦,让一家人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周湖岭 开学季如期而至,如麒、如麟背着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缝补的衣物、乡亲们凑的学费,还有满肚子的牵挂与期盼,踏上了前往上海和广州的旅程。临行前夜,月光洒在桃花树上,老张夫妇拉着儿子们的手,眼眶通红:“你们的求学路,是亲人、乡亲们和村委、乡政府帮着铺出来的,不容易啊!到了学堂,一定要好好读书,长真本事,将来报效党和国家,报答所有帮过我们的人!” 兄弟俩早已泪流满面,双双伏地叩拜。起身时,他们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山峦,望着那些亮着油灯的窗户,暗暗握紧了拳头。 虽身处两座城市、就读不同专业,但如麒、如麟的心始终紧紧相连,从未忘记临行前的嘱托。大学四年,他们依旧保持着山里孩子的坚韧与勤勉,泡在图书馆、实验室里刻苦钻研,不仅学业优异,还主动参与科研项目、社会实践。毕业后,兄弟俩又双双考入研究院,一个深耕工程技术领域,参与国家重大基建项目,在工地上挥汗如雨;一个专注社会治理研究,频繁深入基层调研,为乡村发展建言献策。 多年后,如麒、如麟带着妻儿回到桃花山。此时的山村早已换了模样:水泥路通到家门口,太阳能路灯照亮了山路,村里办起了农产品合作社,曾经的薄田种上了果树和中药材。乡亲们见他们回来,纷纷围拢过来,拉着他们的手问长问短,就像迎接远行归来的亲人。 周湖岭 三月的桃花山,依旧花团锦簇。如麒、如麟带着孩子们走到当年凑学费的老槐树下,指着漫山的花对他们说:“当年,就是这山里的乡亲们,用一点点心意,铺就了爸爸的求学路。做人,不能忘了本,不能忘了那些在难时帮过你的人。”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望着漫山的桃花和映山红,眼里闪着光。山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像是在诉说着这段充满人情味的往事,也像是在见证着这份跨越山海的大爱,在岁月里生根发芽,代代相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