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拂西岭,秀水漫沙洲,说的是我遥远的故乡,一个隐匿于丛山峻岭之中,被称为漫江的地方。分明是一湾秀水漫过沙洲绕山而行,分明是群峰拥簇山脉绵延,人们却对这里以江称之。 漫江,位于赣西北修水县南部九岭山中的一隅,尤如千年前某位上仙遗落于此的一小块玉佩。这里四面环山,西岭拔地而起文峰入云,主峰三百四拾五丈余,阻断着凛冽的西北风;中部盆地沃野,河流从东南山峡而入,汇聚众水穿过一片田畴,再从东北山峡而出。 得天独厚的环境,滋养着一方生灵,从晋代起,千年的生息,创造了千年文明。行走在漫江,当听到汉代的语言,吹到晋代的禅风,读到唐宋的诗词,看到人们劳作在《魏风·十亩之间》田园晚归炊烟渐起,你会感受到千年时光的邈远,犹如江流漫延穿越,浸染着晋风宋词谦谦风骨。 ![]() 一梦浮图插风雨,四环青山笼烟霞。漫江的历史是从西面的群山开始的,西峰积翠,曲径牧樵。林泉间,遗落了一地的宗教文化,“震旦云飞”、“花芬吴楚”、“道仰黄龙”、“彼岸”这样的词句依然闪光在荒芜的山野里、回荡在羊铃声声中。 湖岭 行走其间,远古的风拂面而来,古钟铭文、石碑草书、墓塔碑文、砖雕墩石、题字匾额……脚步可能在不经意间就触碰到上千年的文物。“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西岭的夏天在蝉鸣声中姗姗来临,那年初夏黄昏,在一遍蝉声中,在古寺废墟一旁的农舍中,我与最后的守寺人王斋公对坐。 斋公说,西岭适合消夏避暑,西岭适合隐世度生。晋僧结庐西岭西峰下,西岭始有寺,然而光阴越千年,不论唐敬宗宝历年间赐名千辐寺,还是更早年间称为碧峰寺,都不敌时光的过滤已被遗忘,可是民间以地理方位称之为西峰寺,却口口相传至今,尽管岁月的漫长,尽管沦落为废墟。 沧海桑田,寺院衰落,经阁坍塌,再无醉舞经阁半卷书的机缘,也无夜半钟声到客房的意境,可那夜凉风习习,林涛阵阵,有北山的茶,有西峰的蝉,茶禅一味,暑意尽消,尘嚣全无。此起彼伏的蝉声中,斋公提壸续水,说喝茶吧。 西岭之西山峦重重,西岭之东山麓绵绵。山麓地带松林、梯田、溪流,是一个客家人聚居的地方,有江夏黄氏族人,有庐江何氏族人,有敦煌洪氏族人,当地称他们为怀远人。这里的怀远人对大自然充满了敬畏,对先祖充满了崇拜,厅堂供奉着先祖牌位。 在怀远人的心目中,大自然中众神存在另一个空间,有米谷神、土地神、泉神、山神、河神、桥神,家里还有门神、灶神,每年收割完早稻,第一碗新米饭,家中的长者必会双手恭恭敬敬地捧到大门前敬奉皇天后土,感恩上天风调雨顺,感恩大地五谷丰登。 周湖岭 怀远人把早晨、中午、晚上分别称作朝晨、昼边、暗晡,把蝴蝶称作扬翼子,称少妇为布娘子,称医生为郎中。在这里,谁家有个伤风脑热的,神奇的郎中来了,随手在路边采摘几片叶子和面条煮了,一碗热气腾腾吃下去,发出一身汗,病即痊愈;某家酿酒了,蒸一甑糯米饭,掺入两三丸酒曲,然后在瓦缸中酿造发酵一天,酒娘娘就出来了,喷香扑鼻诱人,一个礼拜后酒酿成了。 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往往在暗晡食一壸滚烫的米酒,酒醉将一直到第二日朝晨;夏天的昼边,布娘子在浓荫深处歇凉,随手用扇子扑着花间的扬翼子,扬翼子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一直飞到古汉语的词典里…… 阡陌纵横耕且读,秀水湾湾育贤人。河流在漫江中部河谷平地画了个半圆,穿境而过,蜿蜒而去。河水汇聚境内沟沟壑壑的溪流,从光阴深处流来,流畅着唐宋诗词《木兰花》的神韵,流畅着明清宁红茶的芳香,流畅着一代仁人志士追求社会进步和民族解放而“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热血豪迈…… 千百年来,这条河不但润泽着沿岸的生灵,更是孕育出一个儒宦世家。人们在这里临水而居,耕读生息,有钜鹿莫氏一族,科名鹊起,仕宦蝉联。唐乾符三年莫惟初“奉诏使番”奠定了家族“以节报国”的精神底色。至宋代这里的莫氏家族走出了几十位进士。特别是南宋名臣、政治家、外交家、诗人莫将,在县治内位列宋元八贤之一,至今在八贤祠供后人凭吊。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莫将在漫江故里修筑“双英家塾”,寓意“双英竞秀”,他常常率领子弟拜谒先贤,“节义碑”前,常温先祖仗节守义的故事,提倡文武兼修、耕读并重,他鼓励子弟参加劳作,体会稼轩之艰辛,黎民之疾苦。他以天下为己任的高远志向,成为了宋代士大夫的楷模。“花时人道多风雨。梅蕊都来无几许。……”《木兰花·雨中》《木兰花·雪里》《木兰花·风前》《木兰花·月下》《木兰花·晴天》《木兰花·望梅》…… 莫将一首首诗词,风格清新雅致,梅韵诗魂无不彰显君子风骨。神韵承袭渊远流传,文脉贯通如河流奔涌,至今在当地,耕作人家的莘莘学子总是让人惊喜不断,何家子女录入清华刚报喜,钟家子女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又到了……那家有个喜事,往往请人作楹联,山野夫子放下手中的农具挥毫落墨便是高梧零露、关鸠河洲、版筑鹪栖…… 人事变迁,山河依旧。西峰晚钟,北山狼烟,瑶泉渔火,牌坊码头,潭头义渡,佛坳岭的风雨亭,傩部殿的老戏,厚生隆的茶香,程家庄的散源中学,圆门口的游击干部班,魏老校王陵基总部川马嘶嘶,尚堡李默庵总部岗哨森森,杜家庄老街激荡着彭德怀、滕代远、萧克等无产阶级革命家“丈夫誓许国”的古风……一幅幅画面、一宗宗事件定格在某个时期,沉淀下来的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地方历史和底蕴深厚的地域文化。 周湖岭 现如今,我的舅妈们、我的老姐们事毕蚕桑又采茶,那春陌夕阳间的身影,也将会留在记忆深处。一如我父亲当年醉酒哄我说,七坳里有只九尾狐,傻女见了会变得心灵手巧,男孩见了能锦绣文章,尽管我从没见过九尾狐,可父辈们当时在丰收年间农事已歇尊罍倒的喜悦情景,还历历在目……正是这些芸芸众生思无邪,创作着《豳风·七月》《小雅·楚茨》,延续着当地农耕文化的鲜活底色。 我常常卷书还乡,行走在漫江的山水中.宅尚堡老屋听百鸟啾啁,走杜家庄老街品秋烟寂寥,到大源山水坑听溪鸣深涧。 多少个晨夕,我久久站立在河洲的水榭之上,凭栏而立,水静沙柔,水墨烟村,看满河牛背般的巨石,看沿河两岸遍野的茶桑,看河水载着星辰日月川流不息…… |